第41章 曹正:漢奸的顧忌(1)

我叫曹正,是一個連自己也深惡痛絕的漢奸。

河南鄭州鄉下的曹家村出了兩個讓整個家族覺得有頭有面的人。一個是我遠房堂兄曹孔。他很多年前就走出曹家村,參加了北伐軍,據說還進過黃埔,回曹家村是騎著高頭大馬佩著駁殼槍的;第二個就是我,父親把我送去德國留學,要我學機械,希望我能帶著學到的西洋兵器制造知識,回國為中華民族的崛起作出貢獻。然而,到了德國後,我學的卻是物理學。原因有二:第一個是因為當時愛因斯坦先生還沒有離開柏林,他的一堂關於量子力學的課程深深地吸引了我。也是從那堂課開始,我成為了虔誠的相對論擁護者。而第二個原因很簡單,是因為物理系的一個女人,一個叫阮美雲的女人。

認識美雲時我才二十一歲,當時是1933年。美雲大我一歲,我是在一幹中國留學生的聚會上認識她的。當時,美雲正站在大夥前方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一些民族如果要強盛,國家就需要民主的大道理。她演講時很激動,聽她演講的很多留學生也頻頻點頭,甚至有個別人還偷偷抹眼淚。畢竟由於我們國家的貧窮與落後,中國留學生在當時較為先進的德國始終受到歧視。

美雲那晚具體說了些什麽,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晚的她留著短發,頭發上別著一個金色發卡,穿著一套灰色長袍,這讓她和身邊一幹完全西化打扮的中國女學生明顯地不一樣。我穿著一套剛剛量身定做好的西裝,系著一條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好看的領帶站在台下。我參加這個聚會的初衷其實是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新西裝,並不是為了聚會宣傳的民主救國的綱領。

於是,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阮美雲。幾天後,我找到了她所選修的所有科目,傻傻地出現在所有能和她接觸的場合裏。

但比較起阮美雲每天所關心和思考的一切來,我又總是顯得那麽地卑微和可恥。美雲在耐心地做著筆記,我傻傻地看著她粉嫩脖子上那塊心形的黑痣發呆;美雲在圖書館裏靜靜地看書,我在書架旁等著她身邊座位上的學生早點兒離開;而美雲在課余時間參加各個社團活動,在為民族的崛起發表演講時,我卻滿腦子想著要如何開口約她出去喝杯咖啡。

然後美雲戀愛了,男人是中華救國會的會長,也是我的河南老鄉,叫黃碧輝。黃碧輝戴著個大大的黑邊眼鏡,和人交往時顯得有些拘謹木訥,但上了講台喊口號時,卻有著異常的澎湃豪情。奇怪的是,我對黃碧輝沒有一絲嫉妒和仇視,相反,我覺得他才值得美雲去愛,才是能和美雲相匹配的男人。而我在他們面前總有種自卑感,覺得自己是個猥瑣的小人。

慢慢地,我變成了一個會經常出現在黃碧輝和美雲身旁的沉默寡言的男人。我戴上了和黃碧輝一樣的黑邊眼鏡,西裝也一直壓在箱底,長年穿著出國時的那套灰色長袍。我總覺得這個模樣才能和美雲他們走到一起。我也躍躍欲試地想要像黃碧輝那樣能夠在講台上激昂地喊口號,可每每站到台上卻又臉紅結巴,吞吞吐吐說不出話來,盡管台下黃碧輝和美雲都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

在德國的四年裏,盡管我始終得不到我心愛的人,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四年卻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四年。最起碼,那四年裏我差不多每天都可以和美雲見面。而我現在的生活呢?不過是一個良心時刻受著譴責躲在遠山叢林裏的可悲的人。

1937年年初,日軍不斷挑釁,試圖踏入中原。大家在德國看到報紙登載的新聞後都很憤怒,其實也可以說是美雲和黃碧輝他們憤怒,我壓根兒就不關心這些,我只是因為美雲憤怒,才咬牙切齒地咒罵。當時中華救國會的很多人都哭了,包括剛到德國的那兩三個新生。黃碧輝拿出了一封從南京寄過來的信,是他一個從軍的親戚寫來的。信上要求黃碧輝回國從軍。黃碧輝激動地給大夥讀了這封信,信的最後幾句我還記得:黃兄!此等國家存亡之際,吾輩尚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

黃碧輝當時就表態,要應這個親戚之邀,回國從軍。現場很多留學生都很激動,對黃碧輝說道:“算上我一個!”

黃碧輝拿出了紙筆,現場統計了想要入伍的人數,一共有三十二人。名單裏自然有我,原因是那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阮美雲。

我們抵達廣州的時候,當時國民政府派了幾名軍官前來接待,安排食宿。來接待的官員說:“你們這群留學生的歸國,讓包括委員長在內的高層們感到欣慰。有爾等知識分子加入我們中華鐵軍,相信小鬼子被趕回日本指日可待。”

雖然我們這群留學生歸國受到了委員長的褒獎,但卻並沒有因此而受到重視。很快,我們就被分到了部隊。我和黃碧輝以及美雲到了當時駐守北平南苑的二十九軍,美雲在師部做文職,我和黃碧輝被分到了北平城外一個普通的連隊。也是到了連隊後,我才改口不叫他會長,和大家一樣叫上了他的大名黃碧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