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前三 她

她。

這裏是地獄。

不,是但丁筆下的煉獄。

到處是熾熱的火眼,如纏繞的毒蛇,張開每個鱗片,勒緊她的脖子。又像毒蛇的舌尖,帶著劇烈的毒液,舔過她的臉頰。火焰跳躍著閃現微笑,這是魔鬼吃人時的微笑,也是撒旦誘惑時的微笑,更是末日審判時的微笑。這張微笑的紅色臉龐,露出一排鋒利牙齒,咬過她的每寸皮膚,將一切撕碎、熔化、吞噬,送入下一層的世界。

那裏才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臉部皮膚開始脫落,就像平常撕下的面膜,卻輕輕揭下一個女人全部的生命。她確切感受到了痛楚,一開始是徹入心底的疼,接著是阻斷神經的麻木,身體麻木到極限,又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周而復始,不斷將她扔入刀山火海,再拋入沸騰油鍋。

她哭了,大喊救命,身體卻無法動彈,四肢都已在高溫中熔化,只剩下大腦還如此清醒——如此清醒地感受痛苦、恐懼與絕望。

而邊此起彼伏著慘叫,大多時健壯的男人,卻先於她化為灰燼。

真的是煉獄嗎?

然而,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不,為什麽不是煉獄?

她寧願自己墮入深深的地獄,化作永遠空白,虛無,而不必再遭受這樣的折磨。

但是,在即將被死神親吻前,她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黑暗中爬行,穿過肮臟汙濁地道,穿過塵土飛揚的大地,穿過開滿有毒鮮花的荊棘,穿過謊言與罪惡編織的城市……

他不該獨自一人去面對。

所以——她也不該那麽早就墮入地獄化作空白,即便從頭到腳從內而外一無所有,至少烈火無法熔化她的心。

於是。她醒了。

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睜開眼睛……

從左眼,到右眼,最後是心眼。

她看到了與他剛醒來時相似的情景——白色房間,窗外有綠色樹葉,墻邊有粉色櫃子,擺著一些奇怪的器具。身下是柔軟的床鋪,蓋著白色薄被。床邊高高掛著瓶子,某種透明液體緩緩滴下,通過塑料管子和枕頭,流入她左手的靜脈血管。

這是一間非常可怕的噩夢,關於但丁筆下的煉獄。

幸好只是一個夢。

她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美國,佛羅裏達州,一家私立醫療中心,隱藏在遼闊的濕地深處。在電話本和互聯網上都找不到這個地方,只有一條曲折小路可以進入,萬一迷路便會淹死在沼澤之中。

床頭櫃上放著日歷,今天是2009年12月31日,再過幾個小時就是2010年了。

日歷旁邊有面橢圓形的鏡子,卻被一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如某種原始巫術儀式,與幹凈整潔的病房極不協調。

窗外,可以看到大片茂密叢林,泛著夕陽金光的池塘,昆蟲與鳥兒不時飛過。佛羅裏達州氣候濕熱,即便12月也感受不到冬天,正式適合她居住的地方。

忽然,菲律賓女護士走進病房,擠出職業化的笑容說:“小姐,有位先生要來見您。”

“一位先生?”她緊張地皺起眉頭,“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裏!”

“就說您不想見他嗎?”

“恩。”

她下意識地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遵命。”

當女護士走出去時,她煩躁的叫了一聲:“等一等!還是請這位先生進來吧。”

五分鐘後。

病房裏走進一個中國男子,看起來五十多歲,穿著一件小馬哥的風衣,絕非泛泛之輩。

原來不是那個他。

而這個五十多歲的他,看到半躺在病床上的她,第一眼無比恐懼,幾乎從門邊摔倒在地;第二眼卻是巨大震驚,仿佛天空瞬間坍塌;第三眼竟是難以言喻的痛苦,緩緩流下悲傷的眼淚。

他早就準備了許多話,此刻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倚靠在病房的墻上,捂著自己的胸口,大概防備突發心臟病。看著這個男人如此難過流淚,讓她剛從噩夢中平靜下來的心情,也變得灰暗絕望起來——她認識這個男人,很久以前就認識。

她的悲傷持續了好久,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個躺在床上一個幾乎癱倒在墻上,就這麽僵持在病房裏,如同提前舉行葬禮。

半晌,夕陽漸漸從窗台隱去她才發出聲音:“你,別哭啊!”

老男人擦了擦眼淚,重新站直身體,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內疚地說:“抱歉,男兒有淚不清彈,是我的不對。”

他的聲音帶著台灣腔。

“沒關系,我已經習慣了。”

然而,她月這麽輕描淡寫,就越讓他難過:“雖然,他們已對我說了你的情況,我也作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再度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她只能安慰受傷的小孩,安慰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自以為微笑著說:“我在這過得不錯,每天看看窗外的風景,聽聽音樂,不必為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