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突然停下的車

2012年7月20日,與葉秋薇的第六次會面。

那天的陽光很毒,病房裏卻並不燥熱。葉秋薇依然穿著那條藍底的波西米亞百褶裙,像一朵開在荒漠裏的花。

我拉開對話口,她用鋒利的目光掃視我。我友善地露出微笑,她也露出了一絲笑意。見她如此,我也就多少放松了一些,坐到玻璃墻邊說了一句:“天很藍啊。”

她倒了杯水,在藤椅上坐好,微微點了點頭。

我打開筆記本,慎重地問道:“可以開始了麽?”

她直接開始講述:“09年5月18號一大早,我就去了陳曦居住的小區,在小區大門對面的飲品店裏觀察等待。上午十點多,陳曦走出小區,到超市買了點東西就回了家,一整天都沒有去上班。我觀察了她,她眼睛始終眯著,還不時地閉在一起,嘴唇很幹,臉上毫無光澤,脖子也總是下意識地想要往身體裏縮,顯然是承受著身心的雙重痛苦。她走路不太平穩,重心明顯放在了身體右側。同時,她一直用右手提著東西,左手則頻繁地放到左胸的位置。這些,應該都是心臟不適的信號。”

我把她提到的細節記錄下來。

“雖然第一次沒能致死,但她的狀態讓我明白,我此前的分析是正確的。”葉秋薇接著說,“18號晚上,我推遲了五分鐘時間,第二次點燃了鞭炮。如果再不成功,我就必須重新制定行動計劃了——事不過三,連續三次在夏夜裏放鞭炮,肯定會引起注意的。19號一大早,我繼續在飲品店裏觀察。整整一天,陳曦的身影都沒有出現,天快黑的時候,一輛救護車開進小區,十幾分鐘後離開,緊接著,幾輛帶有電視台標志的車開了進去。我走進小區,陳曦家樓下聚著不少人。一位老太太跟我說,這棟樓裏好像是死了人,聽說是個很年輕的女人,還是個記者。”

我問:“那天,你到陳曦家裏去了麽?”

“自然是要去的。”她說,“我當即就上了樓,陳曦家的門開著,坐了一屋子的人。他們可能都把我當成了陳曦的朋友,也沒人問我是誰。我找了個地方站著,開始觀察屋裏的每一個人。大部分人都雙唇緊繃,耷拉著眉毛,流露出發自心底的悲傷,有些人則一邊說話一邊揚起眉毛,看上去並不怎麽難過。很快,我就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男人。”

“王偉?”我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是,不過當時我還不知道。”她說,“他中等身材,戴著金邊眼鏡,白凈斯文。說他奇怪,是因為他的舉止和表情。他既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悲傷,也不像有些人一樣幸災樂禍,而是安靜地坐著,不動聲色地觀察每一個人。”

我拿起筆,卻不知道該記錄什麽,又放下筆,示意她繼續。

“但他觀察的目的跟我不同。”她開始分析,“我觀察的是人本身,是為了發現有價值的人或線索,所以目光會在同一個人身上長時間停留。他的目光,則很少在同一個人身上停留超過兩秒,眼神看上去飄忽不定。”

我問:“這代表了什麽?”

“應該是壓力。”她說,“在潛意識中,他人象征著社會與道德的約束。所以,當人們想要做一件不被社會或道德認可的事情時,就會過度注意他人的狀態與反應。最典型的例子是,很多竊賊在下手前,都會不停地觀察四周,尤其是有人的地方,有經驗的便衣民警經常會因此注意到潛在的犯罪嫌疑人。”

“就是所謂的賊眉鼠眼吧。”我想了想說。

“是這個意思。”她平靜地說,“處於這種狀態下的人,通常很害怕他人的凝視,王偉也是如此。我觀察他用了將近五秒,他顯然有所察覺。他停止了對周圍的觀察,先是低頭回避,接著擡起頭,扶了扶眼鏡,沖我笑了笑。在那種悲傷場合的暗示下,他的笑顯然是刻意為之,目的正是為了掩飾緊張與不安。我當時就覺得,這個人去陳曦家,要麽是有很重的心事,要麽,就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聽到這裏,我立刻想起了那本丟失的筆記。

葉秋薇接著說:“當晚九點多,陳曦的屍體被運回家裏,暫時安置在了臥室裏的床上。陳旗幟一直在掉眼淚,賈雲城則一聲不吭,只是抓著陳曦的手。眾人一番勸慰後,自然就要商議後事的安排。賈雲城說,他平時總是忙,陪妻子的時間很少,希望這次能多陪陪她,讓她在家裏待上七天。同時,他認為陳曦是為了新聞事業勞累致死的,要求電視台組織一場大型的追悼會。商議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環顧四周,卻沒發現王偉的蹤影。快十一點的時候,各項事宜基本都有了定論,眾人也各自離開。直到這時,王偉才再次出現在人群中,樣子非常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