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悵望何處

奇異的憂傷在早春薄霧間緩緩遊走。這男子沒有留下姓名,便這麽走了。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他一定是不幸的,所以決然選擇了輕生。但活著的人就是幸福的嗎?烽火幾季,戰及蒼生,世道的起落早將所有人一同拖入了深淵。這釣魚城的寧靜,也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草薰風暖,樓閣籠輕霧。墻短出花梢,映誰家、綠楊朱戶。尋芳拾翠,綺陌自青春,江南遠,踏青時,誰念方羈旅。   昔遊如夢,空憶橫塘路。羅袖舞台風,想桃花、依然舊樹。一懷離恨,滿眼欲歸心,山連水,水連雲,悵望人何處。

——曹組《驀山溪》

張玨猜出小敏兄妹是安氏夫婦的孩子後,自己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且難以置信的並不是對方的傳奇身份,而是他已隱隱猜到小敏兄長安公子被秘密囚禁的原因,心道:“莫非如意說余相公正預備再出奇計刺殺蒙古皇子闊端,指的就是這件事?”

阮思聰道:“本來天下姓安得多的是,然而能令余相公公子親自出馬、又如此秘而不宣者,除了安乙仲和汪紅蓼之子,還能有誰?”他因張玨也不是外人,便直接說了出來,“余相公急需扭轉目下的不利局勢,然而武攻需要勞師動眾,且勝負未分,難以一時建立。而最有效的,莫過於行刺敵方主帥。這,就是當年行刺汪世顯事件的再次上演。”

蒙古主帥汪世顯被公認是“壞蜀”的罪魁禍首,也是宋廷的心腹大患,即所謂“今日之患,不在韃,而在秦鞏”。甚至連當年一度與汪世顯私交甚密的趙彥呐、安癸仲、曹友聞等人也受到大力攻訐,被指責為“四境不治而交秦鞏”。十年前,余玠在朝廷殷切的目光中出任四川制置使,到任不及三個月,便以奇計殺死了汪世顯。一時間,朝野振奮,余玠亦聲威隆起,為其後來采取一系列措施治蜀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汪世顯遇刺身亡的時間,正與張玨到釣魚城投軍是同一年。他記得十分清楚——當時滿城軍民都在談論余玠奇計誅殺奸賊,又好奇那汪紅蓼躲去了哪裏,其兄汪世顯可以說間接因其而喪命,她卻再也未出現過,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目下得知小敏兄妹竟是安乙仲與汪紅蓼的孩子,這才隱約推測到這對亂世中的奇男女多半是躲去了大理,難怪以汪氏及安氏兩大家族的勢力,也一直未能尋到他們。

阮思聰之前曾以為余玠獨子余如孫悄悄來到釣魚城,行蹤又如此詭秘,是因為余玠懷疑興戎司主帥王堅是朝廷暗帥,現既能肯定余如孫另有目的,並不是來監視王堅,反而長長松了一口氣。

張玨道:“若真如此的話,余相公要對付的必然不是汪世顯之子汪德臣或是汪良臣——他二人影響力不及其父十分之一——多半是要對付蒙古皇子闊端。但已經有汪世顯的前車之鑒,闊端還會再上當嗎?”

阮思聰道:“這就是為什麽綁架安氏夫婦的孩子,多半是要挾汪紅蓼親自出面。聽說汪紅蓼有傾城傾國之色,當年蒙古皇子闊端對她一見傾心,汪世顯要將她嫁給闊端,她自己卻不願意,悄悄離家出走,逃入宋境,設法找到了未婚夫安乙仲,然後一起遠走高飛。真可謂有情有義的奇女子!可惜命運弄人,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老天爺始終不肯放過她。

余相公先是用她的名義,刺死了她兄長汪世顯,現在又要利用她的孩子,要挾她親自去對付闊端。唉,上蒼當真對她不公。”

他究竟是文人,忍不住感慨一番,又覺得那汪紅蓼畢竟是汪氏家族的重要人物,自己公然在合州副帥面前同情敵人,實在有些過了,忙補充道:“適才一番言論只是於汪紅蓼個人而言。雖說她的遭遇值得同情,但對我大宋來說,卻是件大大的好事。如果事情進行得順利,不但可以借汪紅蓼之手除掉闊端,而且足以陷秦鞏汪氏於不義,即使蒙古人不殺他們,也不會再予以重用了。”

張玨道:“余相公深謀遠慮,既然他決定這麽做,必是有他的道理。

但我不大明白的是,安公子既是重要棋子,為什麽要將他關押在釣魚城,而不是留在重慶府呢?”

阮思聰道:“汪紅蓼這件事又不如何光彩,余相公當然決計不會讓外人知道,也不會親自去做。余如孫公子出面,已經是很了不得的事了。

事成了,便是大功一件。事不成,最好無人知曉。如果將安公子關在重慶,那裏來往辦事的人多,耳目也多,極容易泄露。聽說朝廷還往重慶派了許多暗探,暗中監視著余相公。據說制置司門前的水果攤販就是其中一個,所以他敢不給余相公讓道,還敢當面跟余相公頂嘴爭吵。安公子既然對後面的計劃至關重要,當然不能留在重慶府。比較起來,釣魚城反而最合適,是距離重慶最近的山城。別看重慶是帥府所在地,論城高池深,防衛周密,遠遠不及釣魚城。即使因計劃泄露而導致新的危機,也盡可以將所有責任都推在現任知州余知州身上。”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也不算什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余相公被奸人陷害擺布,調離了四川,那才是蜀地軍民的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