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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看到吊在鋼骨下的父親時,雅也竟然沒感到震驚。不,不能說完全沒有。他扔掉了手中的超市購物袋,慌忙跑到父親身邊。站在寒冷徹骨的工廠裏,仰望著已徹底不動的父親的遺體,“該發生的事情果然發生了”的想法確實從他腦中一掠而過。他早已預料到這一天會在不遠的將來到來,卻從未多想。

身體還在顫抖,雅也披上了掛在墻上的防寒夾克。這件衣服對身高足有一米八的他來說有些短小,相反,不足一米六的幸夫穿上則過於肥大。

他把手伸進口袋,手指碰到了煙盒。取出來後,發現裏面還塞著一次性打火機。還有幾根香煙,也許是幸夫剩下的。

雅也叼起一根有點彎的煙,點著火,一邊望著工廠裏貼的寫有“禁止吸煙”的紙條,一邊吐出煙霧。那是還有工人的時候貼的。只剩下父子二人幹活時,父親開始叼著煙站在機器前。

父親遺留下的香煙潮了,特別難吸。雅也抽掉三分之一,便扔進了父親用來當煙灰缸的空罐子。

雅也突然想起了什麽,走到一台機器前。那是一台放電加工機,正如它的名字,是靠放電現象將金屬加工成特定形狀的裝置。它很特殊,而且價格高昂,在一般的街道工廠裏很少見。剛買入的時候,父親曾雄心勃勃地說:“不論什麽時候有人委托咱們造模型,都不用擔心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就在幾年後,這類工作銳減。

機器旁邊有一個小櫥櫃。雅也打開櫃門,取出一只蒙著一層薄灰的長方形玻璃瓶。他用袖子擦了擦灰塵,依稀能看到“OldParr”的字樣,一搖,發出了液體的聲音。

“怎麽會有這種荒唐事!從沒聽說過!”那時,雅也的話把周圍的工人們都逗笑了。只有一個人滿臉認真——父親幸夫。

“不,我剛聽說時也覺得肯定是騙人。但那是制造廠的人說的,斷言加工速度能提高二三成。”

“肯定是別人騙你玩呢。喂,老爸,別試了,多可惜呀。”

“不試怎麽知道。”幸夫說著把OldParr裏的液體咕嘟咕嘟地倒了出來。

加工槽裏原本有油,使機器放電,但幸夫不知從哪兒聽說,往油裏加入威士忌能提高加工速度,而且威士忌越高級,效果越好。沒過多久,幸夫就發現自己被人耍了。看著左思右想的他,雅也等人捧腹大笑。好長一段時間,機器周圍都散發著威士忌的氣味。

雅也打開瓶蓋,直接對著嘴豎起了瓶子。倒入口中的黏稠液體和那時的味道一樣。

約五年前,泡沫經濟正處於高峰期。

幸夫竭力想把水原制造所發展成規模更大的工廠。靠一台二手車床起家的制造所,由於趕上了經濟高速增長的浪潮,最終發展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金屬加工廠。幸夫的夢想是實現進一步的飛躍,直接從大企業接到訂單。如果只接雙重承包業務、三重承包業務,工廠沒有發展前途。幸夫經常這麽說。

在那之前,雅也一直在家電制造廠的機械部工作,制造生產設備。那時他從技校畢業已兩年了。幸夫提出讓兒子辭去工作在家裏幫忙,因為他有一定的把握。當時經營狀況確實良好,雅也絲毫沒有擔心。

但現在回過頭去看,不能否認那個時候相當勉強。出口產品大部分在當地生產,在這種潮流下,東南亞逐漸成為競爭對手。日本的承包企業想要有活幹,就被迫大幅削減成本。

那時幾乎沒有真正有實力的企業,有的只是浮誇的數字。大多數人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反而在銀行的花言巧語下積極進行設備投資或擴大規模。所以,雅也並不想只責備父親。當時大家都很浮躁,並錯誤地認為這種盛況會永遠持續下去。

即便如此,回顧這兩三年業績的下滑情況,雅也仍有些頭暈目眩。最初認為只是今明兩天沒有工作,接下來覺得只有自己這一行沒活幹了,之後才發覺不對——也不是對不對的問題,當覺察到原來是日本的產業整體下滑時,已無法支付工人的工資了。

經過再三懇求,才從有長期業務往來的公司要到一點訂單,但僅勉強夠維生,無法指望還清巨額貸款。上個月水原制造所只生產了一個高頻淬火用的線圈,先把銅管敲打加工,然後焊接,值不了幾萬元。今年過年連年糕都沒買。

水原父子幾天前和債權人商議,決定了水原制造所的命運。他們手頭一無所剩,今後需要決定的只是什麽時候搬出去。

“走投無路了。”債權人走後,坐在工廠角落裏的幸夫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本就身材矮小的他曲著背,讓雅也聯想到枯萎的盆栽。

已經猜到父親會自殺,卻故意不去想?這種說法並不準確,確切地說,是故意假裝沒有注意到父親將自殺的跡象。裝給誰看呢?不是別人,正是雅也自己。如果注意到了,盡最大的努力去阻止父親自殺,是身為人子應盡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