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篇 梅船案 第七章 耳洞、紫衣、錦袋

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心未除,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

——程顥

董謙走進自己房中,一個月沒有回來,屋子裏到處已蒙了層灰,他掀開枕頭,那個青綢小包仍在,他拿起來打開青綢,裏面一顆紅豆,是侯琴偷偷給他的那顆。他用這塊青綢包起來一直壓在枕頭下。

那天在範樓,他把自己身上的青錦袋系到了那屍身的腰上,由於太慌張,竟忘了取出裏面那縷侯琴的青絲。逃亡的這一個月,他已不知今生還能否再見侯琴,一想起那縷青絲,便悔恨欲死。

他癡癡注視著那顆紅豆,侯琴已經被趙姑娘救出,他也就放了心,至於婚嫁,他已不敢奢望。他重新包好紅豆,揣在懷中,回到堂屋,又跪到父親棺木前。

曹喜他們去報官緝捕侯倫,臨走前,他們將範樓的真相告訴了他。一切原來全都是侯倫設計,害死父親的竟也是侯倫!

驚怒之余,有個詞從他心底浮起:報應。

難道真是報應?他不敢想,慌忙將這個念頭壓死。剛才他將這一個月的經歷全都講給了趙瓣兒諸人,唯獨這件舊事,只字不敢提——

八年前春天,黃河又決堤,淹沒數十萬田地廬舍。那時,董謙的父親董修章和侯倫的父親侯天禧都在水司任主簿,跟隨都水監前去救災,招募了十萬役夫修堤治水。兩人主管錢糧調撥,侯天禧管賬簿,董修章管錢物。

快要竣工時,董修章收到家鄉寄來的噩耗,他父親病故。董修章只能罷職回鄉奔喪。守服三年,沒有俸祿,等出服之後,復職又得候缺。那時董謙也還沒有考入太學,也得守孝,前程未知。他家中只有十來畝薄田,生計都難保。董修章思前想後,終於想到一個辦法——

出發前一晚,他備了些酒菜,請了侯天禧來單獨一聚。侯天禧酒量不高,他盡力勸讓,灌醉了侯天禧。侯天禧做事極其謹慎,賬簿從來不敢放到任何地方,隨時都揣在懷裏。董修章等他醉倒,偷偷取出那本賬簿。賬簿是用麻線裝訂而成,他拆開了裝訂線,將其中一頁取出,換上仿照侯天禧筆跡寫好的一頁假賬,重新用舊線裝訂好,塞回侯天禧懷中,將他扶了回去。而後,他從庫中偷出二百五十兩賑銀,價值五千貫,藏在行李中。第二天一早就啟程回鄉,並沒有人察覺。

有了這些銀兩,三年守服安然度過,剩余的錢,又用來復職打點,供養董謙上學,還尋買培育了那棵祥瑞梅樹。侯天禧卻因造假賬、貪瀆賑災銀錢,被罰銅免官。

對此,董謙始終心懷愧疚,卻只能以《論語》中“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來開脫。

幾年後,他和侯倫竟在太學重逢,他並不喜歡侯倫畏怯陰懦的性子,但想著父親的罪過,便盡力善待侯倫。他跟著侯倫去了他家,見到了侯琴。他沒想到侯琴出落得如此清秀貞靜,一眼之下,便被打動,再難忘懷。他心想若娶到侯琴,既能遂了自己琴瑟之願,更能加倍善待侯家,補償父親過錯。

誰知道,侯天禧並不應允這樁婚事,更將侯琴當作玩物送給了他人。

那天他將“非你不娶”的紙條偷偷塞給侯琴,侯琴又將一顆紅豆和一縷青絲私傳給他,這讓他越發堅定了心志,若是娶不到侯琴,絕不另尋,等父親百年之後,就剃發出家。

他當時絲毫沒有想到,侯倫帶他去青鱗巷見侯琴,是為了用那塊古琴玉飾嫁禍給曹喜。從青鱗巷那個宅子出來後,他只有一個念頭:殺了曹喜。

侯倫卻反復勸阻,說他有老父在堂,怎能如此魯莽?父重如天,他一聽,頓時灰了心。侯倫卻又說,他無意中得知有人要在範樓殺人,可以趁機嫁禍給曹喜,這樣便不必親自動手。他已心亂智昏,沒有細想侯倫是從哪裏得知這殺人秘事,便匆忙答應。回家將自己的一件襕衫及一套內衣帶出來交給了侯倫。

第二天在範樓,面對面看著曹喜,他忽然有些不忍,心生退意,但當他拿出那塊玉飾還給曹喜時,曹喜那似笑非笑、渾不在意的樣子再次激怒了他。曹喜喝多後,他扶著曹喜下樓去解手,回來就照著侯倫所言,走進隔壁那間房,見池了了的琵琶已經放在了墻邊。他將曹喜扶到靠外的椅子上,曹喜已經大醉,趴在了桌上。他匆忙向窗根地上望去,一具無頭屍躺在那裏,穿著他的襕衫,血流了一地。他驚得幾乎癱軟。但想到侯倫的安排,忙將腰間的青錦袋解下來,系到那屍身的腰間。又想起自己前襟方才灑到些酒,見桌上有杯殘酒,就端過來灑到那屍身衣襟相同的位置。

而後,他盡力克制住驚慌,走向門邊,剛要開門,一扭頭看到櫃子上擺著筆墨,再看曹喜仍趴在桌上,他心念一動,走過去提筆蘸墨,在墻上疾題下那首《蔔算子》,這是前晚悲怒之余,寫給侯琴,以明自己心志。他希望有人能看到,能明白他這麽做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