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夜 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的一夜(第3/6頁)

每天晚上,他乘坐末班地鐵去上班,下班已是黎明雞叫,正好趕上首班地鐵。黃片審查員的福利之一,就是享受末班地鐵的清凈,從從容容占據座位,還有空間蹺起二郎腿,冷眼旁觀對面車窗外閃過的美女廣告。從前每到盛夏,地鐵擁擠的人流中,色狼們此起彼伏地襲擊那些穿著清涼的女孩,女孩們有的奮起反擊打色狼耳光,有的則是忍氣吞聲,更多是已被擠得麻木——只要不懷孕就好。“薩德侯爵”卻是標準的正人君子,牢牢控制著自己的雙手和軀體,盡量抓牢扶手不觸碰別人的身體,即便有反應也要努力控制,不管前面是穿超短裙的辣妹還是知性套裝的綠茶婊。

全城最後一班地鐵,在公司樓下那一站下車,“薩德侯爵”都會遇見一個地鐵乘務員。

她。

隧道深處襲來的風,宛如處男的食指、中指與無名指,毫無經驗地撩起她的長發,甩起到空氣中。一點笨拙,幾分可愛。在最漫長的那一夜,距離地球表面十九米的地下世界,“薩德侯爵”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讓自己成了心甘情願的俘虜,哪怕被繩索捆綁著被SM著送到薩羅共和國……

“薩德侯爵”是制服控,看到她那身地鐵公司制服,自然而然地想起媽媽——火車站檢票員,那個肮臟不堪灌風漏雨充滿大蒜頭氣味的地方,相比之下,地鐵站台簡直就是克林頓與萊溫斯基的辦公室。

走進午夜空空蕩蕩的地鐵車廂,側目望向荒無人煙的站台,同樣孤單地準備下班的她,他從不敢上去說一句話,哪怕咳嗽一下或假裝摔倒或掉下軌道……他總是這樣看她七秒鐘,不多眨一眼,也不少一微秒。她也看到了他,經過許多個這樣末班地鐵的深夜,她應該能記住他的樣子,並在心中畫上個大大的紅叉,底下標注兩個字母:一個S,一個B。

“薩德侯爵”告別站台上的美人,沖出地鐵進公司打卡,想起那個密封的小辦公室,即將目睹和刪除不計其數的肉體,腦中冒出不知從哪看來的某位美國詩人的句子——“他們將自己拴在地鐵上,就著安非他命從巴特裏到布隆克斯基地,做沒有窮盡的旅行,直到車輪和孩子的聲音喚醒他們,渾身發抖嘴唇破裂,在燈光淒慘的動物園磨去了光輝的大腦,憔悴而淒涼……”

十分鐘後,他坐在公司電腦前,屏幕上閃起一行大字——

Salo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直譯過來就是“薩羅的索多瑪120天”。

大學畢業那年,他獨自躲在宿合裏下過這部片子,但只看了不到半個鐘頭,就差點嘔吐了,然後幹脆刪除了文件。也是因為這個片子,他第一次知道了意大利導演皮埃爾·保羅·帕索裏尼,也第一次知道了還有原著小說,還有那位SM中的“S”——薩德侯爵。

順便說一句,薩德侯爵是在巴士底獄的鐵窗中完成了《索多瑪120天》第一部,然後藏在監獄的角落裏。如果沒有法國大革命的解放,恐怕這本書就將跟隨作者永遠埋藏在地獄。

三年後,當他作為黃片審查員,在視頻網站的後台,檢查這部網友剛剛上傳的禁片,卻莫名地興奮起來,盡管仍然有各種生理與心理的不適,卻饒有興趣地看了下去,盡管根據規定他應該立即刪除這部片子。

但是,他決定把《索多瑪120天》全部看完再刪……漫長的兩個鐘頭後,他徹底克服了所有的惡心感,甚至從中讀出某種觸摸人心的感動,就像在雲端俯瞰這座城市黑夜裏的每個角落,宛如地鐵車輪無情地碾壓過隧道深處的鐵軌,還有那個穿著地鐵制服的女郎完美無瑕的一切……

於是,帕索裏尼與薩德侯爵一塊兒成了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偶像。

這天下班以後,黎明掃過長夜,他獨自走出公司大樓,呼吸著整座城市清新的空氣,宛如重新從母親的子宮中分娩了一遍。

乘坐頭班地鐵回家的路上,他開了一個微信訂閱號,名叫“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

他在網上化名為“薩德侯爵’,上一個薩德侯爵的轉世投胎——一八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死於巴黎附近,七十四歲在那個年代可算長壽。他的幽靈飄蕩在歐洲大陸,隨著被禁止的文字一度遭人遺忘,又隨著二十世紀的兩次大戰而借屍還魂,更被移花接木到薩羅共和國,或遺臭萬年,或流芳百世。而今,薩德侯爵的時代一去不復返,唯獨“黃片審查員薩德侯爵”才是藝術家們最後的避難所。

他的微信號裏第一篇文章是《從薩德侯爵到墨索裏尼的120年與到帕索裏尼的120天》。

文中闡述了薩德侯爵在小說原著中的精華思想,以及整個歐洲社會的文化變遷,自十九世紀的古典主義啟蒙運動到兩次工業革命,然後是恐怖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徹底摧毀三個皇冠與延續千年的貴族文明,再到法西斯與共產主義的歌利亞巨人間的搏鬥,直到殘酷無情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從薩德侯爵死後的一百二十年間,到墨索裏尼執政以及薩羅共和國最後的瘋狂,人類歷史的變化遠遠超越了過去的一千二百年。最後,帕索裏尼以薩德侯爵之名,拍攝了一部驚世駭俗的電影,進行了有史以來最深入骨髓的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