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個故事(第3/5頁)

但是我從未讀過維達·溫特的書。我為什麽要讀溫特呢?還有太多我尚未探索過的已逝的作家。

我在半夜下樓從櫥櫃裏取走了《十三個故事》,除去這個事實,我的父親完全有理由想要知道我為何這樣做。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我開始說。

他點點頭。

“信來自維達·溫特。”

父親擡起了眉毛,等我繼續說下去。

“似乎是邀請我去拜訪她。目的是為她寫傳記。”

他的眉毛擡得更高了。

“我睡不著,於是下樓拿了那本書。”

我等父親說話,可他沒有。他皺起眉頭思考。過了一會兒,我再度開口。“為什麽那本書被保存在櫥櫃裏?是什麽使它那麽值錢?”

父親從沉思中分出神,回答我的問題。“部分是因為它是這位當代英語世界最著名的作家處女作的初版本。但主要是因為它的瑕疵。在它之後的每一個版本都叫做《關於改變和絕望的故事》,沒有提到‘十三’。你已經注意到只有十二個故事吧?”

我點點頭。

“大概原本應該有十三個故事,不過她只交出了十二個。護封設計出了錯,書按原來的標題印刷了,但只有十二個故事。於是它們必須被召回。”

“可是你的版本……”

“漏網之魚。一批書被錯發到一家位於多塞特的書店,在書店接到通知把它們打包發回之前,就有一名顧客買走了一本。三十年前,那名顧客意識到了這本書的價值,把它賣給了一位收藏家。今年九月,那位收藏家的財產被拍賣,我就買下了這本書。用的是那筆在阿維尼翁交易的收益。”

“阿維尼翁的交易?”那筆阿維尼翁的交易耗費了兩年的時間作協商。它是父親獲利最豐的買賣之一。

“你當然戴了手套,是吧?”他不安地問。

“你把我當什麽了?”

他笑了,然後繼續說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

“你是什麽意思?”

“召回所有那些書是因為標題印錯了。可是人們依舊把它稱作《十三個故事》,即使半世紀以來它的出版名一直是《關於改變和絕望的故事》。”

“為什麽會這樣?”

“這是名聲和秘密相結合所導致的結果。關於她真實情況的信息是如此之少,所以像第一版書被召回這樣的零星消息都變得異乎尋常的重要。這已經成了她個人神話的一部分。第十三個故事的秘密。它給人們提供了一些猜測的素材。”

片刻間,沒有人說話。接著,他望著前方,輕輕地咕噥道:“啊,寫一本傳記……多麽出人意料。”他的語氣很隨意,這樣我就可以自己選擇,可以仔細聽他說的話,也可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記起了那封信,記起了自己害怕寫信人不可信。我記起了那個年輕男人堅持的話語,“告訴我真相。”我記起了那本《十三個故事》,我一開始讀它便被俘虜了,整個晚上都為之著迷。我想再當一回人質。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告訴父親。

“這跟你過去做的事情不一樣。維達·溫特是一位在世的作家。去采訪她,而不是閱讀档案。”


我點點頭。

“但是你想了解那個寫了《十三個故事》的人。”

我再次點頭。

父親雙手放在膝蓋上,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閱讀是什麽。他知道閱讀會如何俘虜一個人。

“她想讓你何時去?”

“星期一。”我告訴他。

“我送你去車站,好嗎?”

“謝謝。還有……”

“什麽?”

“我能休息幾天嗎?我應該在去那裏之前多讀一些東西。”

“行。”他笑著說,但笑容無法掩藏他的擔心,“行,當然可以。”

接下來我度過了成年生活中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床頭櫃上堆滿了一摞從普通書店買來的、簇新的、泛著光澤的平裝書。《其間與同時》,維達·溫特著;《兩次即是永遠》,維達·溫特著;《縈繞》,維達·溫特著;《圓弧之外》,維達·溫特著;《關於痛苦的法則》,維達·溫特著;《生日女孩》,維達·溫特著;《木偶戲》,維達·溫特著。所有這些書的封面都由同一位裝幀設計師設計,洋溢著熱力和能量:琥珀色與猩紅色,金色與深紫色。我甚至買了一本《關於改變和絕望的故事》;少了“十三”這個使我父親所持版本身價不扉的量詞,書的標題顯得有點缺乏修飾。我已經把父親的那本書放回櫥櫃了。

當然,當你閱讀一位以前從未讀過的作家寫的書時,你總是希望能讀到一些特別的東西,溫特小姐的書帶給我的震顫就跟我當初讀到朗蒂埃兄弟的日記一樣。不僅如此。我一直喜歡看書;我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看了許多書,閱讀始終是帶給我最多快樂的事情。不過,就對我個人的影響力而言,我無法假裝自己在成年階段的閱讀能與我兒時所讀的書相提並論。我依然相信故事。我依然會在閱讀一本好書時忘記自己。但是感覺與兒時不一樣了。必須承認,對我而言,書是最重要的東西;我無法忘懷的是,在過去,書盡管比較平庸,但更加不可或缺。在我的孩提時代,書就是一切。所以,我心裏始終存著一份懷舊的渴望,想要找回逝去的閱讀快感。這不是一份指望得到滿足的渴望。這一次,在那些天裏,當我沒日沒夜地閱讀時,當我睡在撒滿書的床罩下時,當我睡得很沉、沒有做夢,一覺醒來又開始看書時——那種逝去的閱讀快感再度回到了我的身邊。溫特小姐使我重新獲得了閱讀新手所享有的那種快感,她的故事讓我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