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第2/4頁)

當然,有些作家不喜歡被訪問。采訪讓他們生氣。“同樣的老問題,”他們抱怨說。好吧,他們在指望什麽?記者是受雇傭的文人。我們作家才是名副其實的文人。記者總是提出同樣的問題,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必須給他們提供同樣的老舊答案,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編故事,是我們用來謀生的手段。所以每年我都會接受許多次采訪。一生接受了數百次采訪。因為我從來不相信天才需要遠離別人的視線才能取得成就。我的天才不是一件脆弱的物品,新聞記者的臟手指不會讓它畏縮。

早年,他們常常試圖挑我的錯。他們做調查,口袋裏裝著一星半點真相來訪問我,他們算好時間拿出準備好的資料,指望能嚇唬住我,使我透露更多真相。我必須小心謹慎。一步步將他們引向我所期望的方向,用我的誘餌輕輕地吸引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將他們引向一個比他們原來所關注的更美妙的故事。一個精密的過程。在此過程中,他們會兩眼放光,逐漸放松手中掌握的那一點點真相,最後真相會從他們的手裏掉下來,掉到一邊,不被理會。我的辦法從未失敗過。一個好故事永遠比一段破碎的真相更為引人入勝。

然後,我一經成名,采訪維達·溫特便成了檢驗記者能力的一種儀式。記者們大致清楚他們能從采訪中得到什麽,假如他們沒有聽到故事,他們離去時便會深感失望。記者們會先快速地問一遍常規問題(您從哪裏獲得靈感?您筆下的角色是基於真實人物創造的嗎?您筆下的主角和您自己有多少相似之處?),我給出的答案越是簡短,他們就越喜歡。(我心裏卻不是那樣想的。和我的回答不一樣,一點兒也不一樣。)接著,就輪到他們等候的東西了,他們來采訪我就是為了聽到那些東西。他們的臉上會寫滿夢幻與期待。他們就像是臨睡前等待聽故事的小孩子。他們會說,那您呢,溫特小姐,跟我說說您自己的故事吧。

於是我便開始講故事。其實只是簡單的小故事,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只是一些經過巧妙組合的小片段,散布著一個令人難忘的主旨和幾個亮點。它們只是被我丟棄在破布袋底部的邊角廢料。這樣的故事我還有幾百個。它們是小說和故事裏被刪除的片段,是從未完成的情節,是我從未找到用處的流產的人物和美景。它們是在編輯中被刪減掉的碎片。接受采訪就是把原本無用的破碎情節經過整合,重新縫在一起,完成時就是一篇全新的人物專訪。

記者們走時都是興高采烈的,他們的手心裏緊緊握著筆記本,就像生日派對結束後攥著糖果的小孩子。以後他們會把這當成一件大事告訴他們的孫子孫女:“有一天,我見到維達·溫特,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回過頭來繼續說《班伯裏先驅報》派來的那個男孩。他說:“溫特小姐,告訴我真相。”哦,這是一個什麽樣的要求?采訪我的人往往都會設計各種計謀,處心積慮地引我說出真相,我在一英裏之外就能認清他們,但這個男孩的要求算什麽?太好笑了。我的意思是說,他究竟指望聽到什麽?

一個好問題。他期望得到什麽?他的眼睛裏閃爍著渴望的熱火。他緊緊地盯著我。搜尋,探究。他在尋找某種特殊的東西,我敢肯定。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或許他身體有點不舒服。告訴我真相,他說。


我的內心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昨日再現。以前的生活猶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胸中激蕩,在我的血管裏升起一波潮汐,向我的太陽穴送去陣陣漣漪。他的要求異常刺激。告訴我真相。

我仔細考慮了他的要求。我在腦子裏反復思量,斟酌可能的結果。他擾亂了我的情緒,這個男孩子,他那蒼白的臉龐和充滿激情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安。

“好吧,”我說。

一小時後他走了。心不在焉地與我道別,再也沒有回頭看。

我沒有告訴他真相。我怎麽可能告訴他真相呢?我給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乏味、營養不良的小故事。沒有火花,沒有亮點,只有一些黯然失色的枯燥片段,我將它們粗糙地組織在一起。這種故事聽起來很像是真實的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人們以為真實的生活是那樣的,其實並非如此。對我這樣有才能的人而言,創造一個那麽無趣的故事並不容易。

我透過窗戶目送他。他拖著腳走上大街,垂頭喪氣,每一步都走得疲憊而費勁。所有的活力、能量和熱情都消失不見了。是我殺死了它們。不全是我的責任。他本該更明智,不該相信我。

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是我的胃裏、太陽穴處和指尖所感受到的感覺——卻久久揮之不去。想到那個男孩子所說的話,那種感覺就一陣陣向我襲來。告訴我真相。“不,”我說。我一遍又一遍地拒絕。不。然而就是沒有辦法驅走它。這讓我分心。更糟糕的是,這還是一種威脅。最後,我與它達成協議。“現在不行。”它嘆氣、坐立不安,但最終它平靜下來了。那種感覺平息後,我幾乎忘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