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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教授說,他進來前是一個保險公司的營銷員,因為工作壓力而精神失常。他痛苦,因為他沒有時間。他失眠,將失眠的時間全部用在計算他流失的時間上。他的臉色鐵青,半夜在廁所看到他時會認為是遇到了鬼。而他越是害怕時間的流逝,就越是把握不住時間。他白天總在被焦慮和煩躁困擾,因為他害怕清醒地看著光陰虛度,而他所說的這一天24個小時、1440分鐘、86400秒卻注定都要在這裏虛度。

其實每個人都在虛度,無論是在這裏還是在外面。社會賦予了你身份和角色,讓你做著你自以為有價值的工作,你是這個龐大社會機器的一部分,注定要在每天付出漫長的時間來換取所謂的進步。人們都感到缺乏時間,趙順也是如此。他時刻能感到自己內心的躁動和焦急,他仍無法在每天的淩晨三點前睡去,他告訴自己必須要出去。出去是需要向醫生證明的,所以趙順要提供證據,他必須表現得正常,只有這樣,他才能盡快脫離這種令人窒息的生活。咬人的狗不叫,不知道為什麽他想起了這句話。他在想,到底是不叫的狗才會咬人呢,還是狗為了咬人而故意不叫呢?趙順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的跟教授待的時間長了。

與“猴子”不同的是,趙順是不會在廁所裏嘔吐的,因為那裏人太多。“猴子”嘔吐所有的東西,糧食、水果、藥物,而趙順只嘔吐藥物。他會在護士的監督下,吃下那些淡粉色和白色的藥片,將它們含在舌頭下,用水送服。而在護士走後,他便會起身到洗手池旁,吐出藥片。

“你也拿自己當杜丘了?”教授總會這麽說。

“不吃藥,你更無藥可救。”教授也會這麽說。在他看來,不吃藥,等於在拒絕治療,病當然好不了;而吃了藥,則會被那些起鎮靜作用的藥弄的呆傻,配合治療無異於自尋死路。趙順知道這又是個悖論,所以當是耳邊風,不必花精力去琢磨。但教授說的一個道理他卻認同:新來的病人往往會拒絕吃藥,因為他們不相信自己有病,只相信自己的判斷,不相信別人,如此越是拒絕吃藥,病情就越加重。而當這些病人能主動吃藥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相信自己有病了,這時他們依舊不相信別人,同時也不再相信自己。而醫生和護士則會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耐心地傾聽,但他們不會相信病人的任何一句話。

趙順被教授弄暈了,因為自己總會按著他的思路走,而教授的思路總是天馬行空,讓人開始聽著明白,後來卻越來越糊塗。但趙順堅持不去吃藥,他不管那些道理,他在看到那些藥片詳細說明和副作用之前,是不會輕易服用的。他不會去相信醫生和護士,就像他不會在辦案中輕信原告和被告一樣。他只相信證據,只相信自己的判斷。雖然他知道自己曾在入院前的多個夜晚,超劑量服用過那些抗焦慮、抑郁的藥物,但他相信這些都對自己有益。警察,有時就是這樣自負和武斷。

就在趙順打開水龍頭沖走藥片的時候,樓道裏突然大亂。桌椅的碰撞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混亂地交雜在一起。趙順沒有猶豫,沖了出去。

病人們正遠遠圍著觀看,通道的另一頭不知發生了什麽。趙順迅速跑了過去,正看見周博被武瘋子騎在身下。武瘋子拼命地掐住周博的脖子,似乎要將他置於死地。趙順猶豫了一下,正要跑過去,被兩名男護士一下攔在了後面。

“都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護士說。大家都沒回房,趙順也一樣。

兩個護士沒有再勸,一起向武瘋子撲了過去。武瘋子見狀放開了周博,從身後抄起了一把椅子,拼命揮去。一個護士躲閃不及被橫著打了出去,另一個護士想去搶椅子,卻被武瘋子一把掐住了脖子,抵在墻上。護士大叫,拼命地拍打著,而武瘋子卻一動不動,雙眼充滿了血絲。護士感到窒息,一種無助和絕望占據了他的身體。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武瘋子痛苦的叫聲。

“啊!”武瘋子松開了手,身體仰了過去。是趙順。

趙順從後面用右手扳住了武瘋子的左肩,同時用右腳猛地掃向他的雙腳,武瘋子一下失去重心,仰頭倒下。護士擺脫了武瘋子的雙手,慌亂地逃開。武瘋子卻似乎不知疼痛,再次站了起來,猛地向趙順撲去。趙順一沒注意,被武瘋子揪住了頭發。武瘋子瘋狂地叫嚷著,似乎要將趙順撕碎。趙順摸索著抓住了他的手腕,卻無力解脫。那是一種求生的力量,近似於毀滅的程度。趙順想起了自己和潘正的那次抓捕,那次一敗塗地的抓捕。

情況和線人說得完全不一致,哪裏是兩個犯罪嫌疑人那麽簡單,他們誤闖了賊窩。拳腳、木棍、桌椅,一切可以用來傷害他們的東西,都被用作武器。暴徒們肆意踐踏著他們的身體,就像所信仰的傳銷一樣瘋狂。那是一個封閉的房間,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與此時的一模一樣,趙順在昏厥前,清晰地看到從潘正口耳中流出的鮮血,濃稠的鮮血。趙順到底沒能親自報了潘正的仇,雖然他曾多次發誓。在他半年後出院的時候,那夥傳銷暴徒以故意傷害致死罪紛紛獲刑。出庭那天,趙順真想脫下那身制服,親手為他報仇,但他不能,他是一個警察。趙順痛哭流涕,卻沒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音。潘正,永遠留在了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