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壁爐裏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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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將近一點,魯珀特·梅科洛夫特、蓋伊·斯特維利和艾米麗·霍爾庫姆私下進行了自屍體發現以來的第一次密談。應梅科洛夫特的請求,艾米麗從大西洋別墅回到了大宅子。早些時候,艾米麗一直試圖安慰、勸解米莉。不過她卻發現,盡管自己費盡唇舌,但這事實上反而會令對方變本加厲地哭鬧不止,於是只得宣布既然她幫不上什麽忙,不如先回去,等需要她的時候再讓她過來。通常,米莉會抓住一切機會癡纏著傑戈。不過這會兒她被好言相勸了幾句,然後又被轉交給伯布橋夫人照料。伯布橋夫人給她倒了杯熱茶,又悉心地勸慰了她一會兒。漸漸地,一切似乎恢復了常態,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該安排的都安排了,該打的電話都打了,工作人員也都安撫了。梅科洛夫特知道自己異常冷靜地完成了那些工作,可是具體說了些什麽以及事情發生的先後順序,他完全記不清了。傑戈返回了港口;普倫基特夫人還有活兒要幹,已經離開去準備午餐和三明治了;喬安娜·斯特維利去了遊隼別墅;留在梅科洛夫特身邊的蓋伊面色灰白,說話走路都像個機器人似的,也沒法給予什麽實際的幫助。

在梅科洛夫特看來,時間已經支離破碎。剛剛過去的那兩個小時就像一段不連續的時間軸,由一個又一個生動、被拆解開的場景拼湊而成,每一幕都仿佛一幅一瞬即逝卻不可磨滅的照片。艾德裏安·伯伊德站在擔架旁,低頭凝視著奧利弗的屍體,然後緩緩地擡起似有千斤重的右手,艱難地畫了一個十字。梅科洛夫特帶著默不作聲的蓋伊·斯特維利走到遊隼別墅,將這個噩耗轉達給米蘭達,一路上他都在心裏默默地預演著一會兒要說的話。能想到的措辭似乎都不夠恰當,乏味、傷感或者單調得有些殘忍:上吊、繩索、死者。普倫基特夫人面色鐵青地端著一只碩大的茶壺倒著茶,梅科洛夫特覺得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只茶壺。在出事地點一直表現得很理智的丹·帕吉特卻忽然為自己辯解起來,說那不是他的錯,奧利弗先生不是因為丟失了血樣或者他自己的過激反應才自殺的。“別傻了,帕吉特。一個聰明人不會為了要再抽一次血就自殺的。那都算不上是手術。不管你做了什麽或者做錯了什麽都沒有那麽重要。”梅科洛夫特看見帕吉特轉身走開,抽搐的臉上布滿孩子氣的淚水。病房裏,斯特維利用床單嚴嚴實實地遮住奧利弗的屍體,梅科洛夫特站在病床旁絕望地緊盯著墻壁,第一次注意到威廉·莫裏斯壁紙的花紋。在眾多片段裏,最生動的一幕仿佛有聚光燈打在燈塔的外墻上一般,懸空的屍體、拉長的脖子以及悲涼地耷拉著的赤裸雙腳——然而大腦告訴他那並不是一雙赤腳。梅科洛夫特知道,奧利弗的死會以這樣的畫面永遠地留存在他的記憶之中。

現在,他終於有機會整理一下思緒,同他認為有發言權的幾個人商討一下警方即將介入調查的相關事宜。選擇在梅科洛夫特私人套房的客廳裏討論這件事並非刻意的決定,而是出於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他說:“在警察趕來之前,我們必須談一談。換個地方說話吧,免得被人打擾。我會讓艾德裏安留在辦公室裏,他能夠妥善地應付需要處理的工作。打進來的電話都不必理會。”他轉過頭,詢問斯特維利的意見,“是去你的別墅,還是去我的房間,蓋伊?”

斯特維利說:“留在大宅子不是更方便嗎?這樣一來,等警察到的時候,我們就在這兒。”

梅科洛夫特囑咐伯伊德打電話給普倫基特夫人,拜托她送一些湯、三明治和咖啡到他的房間。說完,幾個人一起往電梯的方向走。他們一言不發地搭乘電梯來到塔樓的頂層。

一進客廳,梅科洛夫特隨手關上房門,眾人各自落座,艾米麗·霍爾庫姆和斯特維利並排坐在雙人沙發上。梅科洛夫特拉過一把爐邊椅,面對二人坐下。眼下的場景本該代表著閑適的家庭生活,然而現在有了一絲不祥的意味。在這個令人不安的時刻,即便是他的客廳——這個他們仨常常相聚的地方,也變得跟陌生酒店的臨時休息室沒有什麽兩樣。整間客廳裏陳列的都是梅科洛夫特從亡妻房間裏搬來的舊物:鋪著印花棉布的舒適椅子和沙發、與之相配的窗簾、橢圓形的桃花心木桌子、桌子上嵌著他和妻子的結婚照以及兩人兒子照片的銀色相框、精致的瓷人和一幅一看便知是出自業余愛好者之手、他妻子祖母所畫的湖區水彩畫。當初之所以帶這些東西來,想必是為了重現他和海倫共度的那些寧靜的夜晚。然而此刻,他才驚訝地意識到一直以來他有多麽反感房間裏充斥著的充滿女性氣息、雜亂廉價的家居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