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4頁)

我意識到,肖恩開始看心理醫生,正是我去找他說我想報道洛夫頓一案的時候。我猜那時候他大概是想把我從這案子的旋渦裏推出去,以免我陷入跟他一樣的苦痛。我願意這麽想,告訴自己這就是他所想的。在山裏的那些天,我就緊攫著這個念頭自我安慰。

有天晚上,灌了許多酒之後,我站在旅店房間的鏡子前,思忖著應該刮掉胡子,再把頭發剪短,這樣我就跟肖恩生前幾乎一樣了。我們是同卵雙胞胎,有著一樣的淡褐色眸子、一樣的淺棕色頭發、一樣的纖長體格——但是很多人不會意識到這些。因為一直以來,我倆都不遺余力地打造與彼此截然不同的形象。肖恩戴隱形眼鏡,舉杠鈴練出一身的肌肉。我則戴普通眼鏡,大學時就蓄起了胡子,離開高中籃球隊後再也沒碰過杠鈴。我臉上還有那道疤痕,就是布雷肯裏奇事件中的那個未婚妻給我留下的,那是我的戰鬥勛章。

肖恩高中畢業後就去服了兵役,退役後當了警察,這一路一直留著短寸頭。後來他上了科羅拉多州立大學的在職課程,成功拿到了學位。在警察局裏,有文憑才能升上去。我畢業後則在紐約和巴黎瞎混了幾年,後來才走上念全日制大學的路子。我的夢想是當個作家,最後卻成了記者。我暗暗告訴自己,這只是權宜之計。我已經這樣告訴自己十年了,也許還要一直自我鼓勵下去。

就在那個晚上,在旅店房間裏,我久久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但最後我既沒有刮掉胡子,也沒有剪短頭發。我不住地想著躺在冰冷地下的肖恩,愁腸百結。我決定了,到我死的時候一定要火葬,我不要在地下受苦。

最令我牽腸掛肚的就是那句遺言。警方的說法是這樣的:我的哥哥離開斯坦利酒店,驅車穿過埃斯蒂斯公園小鎮,來到貝爾湖。他停下了警車,卻沒有熄滅引擎,而是讓發動機繼續突突地轉了一會兒。他沒有關暖風,等熱氣凝在擋風玻璃上,蒙上一層霧氣後,他起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指在玻璃上寫下了那句話。他是反著寫的,所以在車外就可以直接讀出來。這就是他留給這個世界——還有他的父母、妻子和雙胞胎兄弟——的遺言:

遊離於空間之外,超脫時間之際。

我無法理解。什麽時間?什麽空間?他得出了某種令他絕望的結論,卻從不跟我們探討一下。他既沒有伸手向我求助,也沒有去找我們的父母,或者賴莉。是不是我們應當率先向他伸出雙手,即便在我們不知曉他隱秘的創傷之前?我獨行的這一路上,得出了結論:這是不可能的。他本就應該先向我們求助,他理當先做出嘗試,因為他沒有這麽做,他剝奪了我們援救他的機會,令我們陷入痛苦與內疚的深淵無法自拔。我意識到我的悲慟中有很大一部分其實是怨恨。我怨恨他,怨恨我的雙胞胎哥哥,因為他居然這樣對我。

但是對亡者懷恨在心太難了。我沒辦法一直生肖恩的氣,而唯一能稍稍消減怒火的方法就是質疑警方的說辭。於是,我就陷入這種循環:否定,接受,憤怒;否定,接受,憤怒。一次又一次,周而復始。

在特柳賴德的最後一天,我給韋克斯勒打了個電話。我聽得出來,他並不樂意接到我的電話。

“你們找到那個提供消息的線人了嗎?跟肖恩在斯坦利見面的那個?”

“沒有,傑克,沒那個運氣。我向你保證過,一旦這事有進展就一定會告訴你。”

“我記著呢,我只是還有些疑問。難道你就沒有嗎?”

“放手吧,傑克。讓過去的就這麽過去吧,這樣我們大家都會好過些。”

“特別調查組呢,他們怎麽說?還是他們已經就這麽放過去了?案子結了?”

“差不多吧。這星期我還沒跟他們談過。”

“那你為什麽也還在查那個線人?”

“我有我的疑問,跟你一樣,就是有些地方還沒弄清楚。”

“你對肖恩的看法改變了?”

“不,我只是習慣把所有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我想知道他跟那個線人談了什麽,或者說他們是不是真的碰頭了。你知道,洛夫頓一案還在偵辦中。我倒是想把這個釘子案給破了,為了肖恩。”

我注意到他不再稱呼肖恩為麥克。肖恩,已經不再是警察圈子的一員。

接下來的星期一,我回到報社,重新開始工作。走進新聞編輯部時,我感到有好幾道目光落在我身上,不過這沒什麽不尋常的。每次走進來時,總有那麽幾個人會打量我,我能感覺得到。我有一份編輯部裏人人羨慕的好差事。沒有每天的例行苦差,沒有當日截稿時限的逼迫,我可以在整個落基山區自由自在地遊蕩,只用撰寫一個主題:兇殺案。所有人都喜歡精彩的謀殺故事。有時,我把一樁槍擊案拆解成幾個專題,追述兇犯和受害者的生平,描述他們命運相交的致命一刻。有時,我又會寫一樁發生在櫻桃山上流社會的謀殺案,或者萊德維爾小鎮的一起酒吧槍擊案。販夫走卒的案子,鴻儒雅士的案子;毛毛雨一樣的小案子,駭人聽聞的重大兇案,我哥哥是對的,只要寫得好,報紙就會大賣特賣。而我就是幹這個的,我就擅長從容不迫地講故事,並且把它們講得娓娓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