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平行世界與矛盾螺旋

2010年的夏天,我輾轉顛簸於華盛頓、北京、長沙和紐約之間,切膚承受著,由時差、氣候、語言和族群的巨大差異,給生存狀態帶來的責問和不安。這種責問與不安,從大學時期開始,就一直伴隨著前行的腳步。如同被時間催促著,慌忙之中便認定了,答案必定在前方的某處。而現在沒能找到,一定是因為自己走得還不夠遠。“地平線的盡頭,是否就是足夠遠的地方呢?”寫下這個故事之前,我是這樣問自己的。

而現在我認為,這個問題無解。因為題幹本身,就已經過於任性和理想主義。在生活面前,顯得如此的幼稚和無力。

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紐約,恰巧趕上了紐約多年不遇的高溫天氣。臨時住所的狹小房間裏沒有空調,小說的很多情節,都是在身體快要融化的狀態中,閃現出來的。我實習的地方,在曼哈頓下城區,而住所,在皇後區。因此,每天都會在來回的地鐵上花費大量時間。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便是閱讀。網購回的很多日文小說,由於只能依據簡單的介紹做出選擇,並不是每一個故事都那麽討人歡心。但是,卻也足夠通過閱讀它們,暫時將自己與周圍的嘈雜擁擠隔離開來。常常驚覺之後擡頭,發現門外已是目的地月台。

白天的工作,是糾結於一切對法律定義的技術性曲解和社會性辯解當中。一個案子進行到最後,早已脫離了深陷其中的當事人,忘掉了寄托在裏面的利益。留下的,只是如何把一個理論,一個理由,狡辯得讓對方無話可說。生存之艱辛,境遇之坎坷,在旁人眼裏,都是隔岸風景。即使演繹得再驚心動魄,得到的回應也不過是無奈和同情。唯獨留下矛盾與不解,供自己消化。而不論是大隱於市,還是曲高和寡,都有無法擺脫的平凡和無法回避的失敗。生活極少給於辯解和掙紮的可能。所能做的,也只是在坦然接受和固執抗爭中,做兩難選擇。

這個夏天,在大都會博物館裏耗掉了太多的時間。流連在公元前雅典的陶器壁畫,亞歷山大時期的青銅盔甲,羅馬帝國的雕塑建築之中。然後從拜占庭和塞浦路斯,沿著中世紀西歐基督教文化,往上進入文藝復興的浪漫主義,和十八世紀開始的極盡奢華。歐洲歷史是一條有跡可循的大路,一路往回就能體會到俯瞻世界的興奮。而埃及文化是從未照面也不知身份的陌生人,只能站在它面前目瞪口呆,任憑話涼在嘴邊,就是說不出來。但是,他們都很壯麗迷人。因為,他們是平行世界裏的天堂。

博物館裏最大的展示廳,面朝中央公園的一整面墻都是玻璃。外面的綠生機勃勃。展廳內有一座完整的古埃及寺廟,是當年埃及政府饋贈給美國的禮物。為了感謝美國在修建阿斯旺水壩時,為搬遷拉姆西斯二世神殿做出的貢獻。寺廟只占了大廳不到一半的面積,但是整個大廳都給了他。

常常在那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著蒼老的褐黃色外壁上,整齊詭異的雕刻圖案。那是千年前的某一天,某群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的人,一毫一厘打磨出來的作品。是真實的故事,是被尼羅河水撫摸,被炎熱風沙磨礪過的歷史。說的人早已不在,而故事殘存。

對於我來說,小說有著同樣的功能。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內心對於這個世界的疑問,卻能夠在那個世界裏坦白。而自己寫的故事,是照著鏡子自省。用一種隱晦孤獨卻固執倔強的方式,將自己的殘缺和窩囊照得一清二楚。可每一段自省,都是一個虛假的結束和另一個虛假的開始。因為前路的高低起伏無法抗拒地循環反復著,沒有起點更沒有終點。任憑你嬌貴,不容你嬌貴。

五月初在杜勒斯國際機場的候機室裏,敲下小說的第一字。這期間,由於初衷只是“自娛”,對於寫作也著實手生,一度沒有了堅持下去的理由(這麽看來,我對於問題的答案,也並非如自己所想的那麽執著)。但是,董曉每日如催稿一般的“下一章呢”,在後期,成為了我最直接的動力。經過北京和長沙的短暫輾轉,紐約夏日的漫長白晝,最後在華盛頓的夏末幹燥空氣裏,終於是結束了。問題的答案依舊是沒有的,自己反倒不再疑惑。

那些纏繞如藤蔓一般的形而上,就讓它們留在平行世界裏好了。在現世,我們也只能腳踏實地的,去磨生活中的每一寸平淡與繁瑣。矜矜業業地折磨自己,也許就是自己在某一個瞬間,得以逃到那個世界裏去的借口。

我想,面對生命中諸多無法跨越的障礙,和無法釋懷的失敗,我們還是要知難而進的。因為,沒有什麽比坐以待斃,更加讓人絕望不安的了。我一直在逃,卻也一直在戰鬥。而在那個世界裏,水名來島從來沒有逃跑過。哪怕他的結局,在一開始就沒有了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