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第3/3頁)

我一邊說一邊繞過桌子,在節子身邊坐下,把手搭在她的背上。一個很難再收回的諾言脫口而出。

節子沒有回避,還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我的另一只手摸到她的手,十個手指扣在了一起。香皂和化妝品的味道,還有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合著鉆進我的鼻孔。

“最近見過櫻花樹嗎?”我輕聲問道。

“沒有。”她的聲音伴隨著輕輕的震動傳到我身上,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可不是嘛,櫻花開過之後,櫻花樹就被人們遺忘了。到了五月,櫻花樹長出綠葉,那以後也會一直活著,現在正是長滿茂密綠葉的季節,再過一段時間,就該變成紅葉了。”

“紅葉?”

“對,人們都不知道櫻花樹可以變成紅葉。”

“紅的?”

“有紅的,也有黃的。沒有楓樹和銀杏樹那麽鮮艷,是一種比較沉穩的顏色,誰也不會注意到她。可是你想想,春天賞櫻的時節,日本有多少櫻花樹下聚集著賞櫻花的人們,櫻花樹得到了多少贊譽。然而櫻花一落,人們就完全忽視了她的存在。如果只是因為她不漂亮,那還有情可原,可就連她可以變成紅葉這一事實都不知道,這不是太過分了嗎?你也是這樣對待櫻花樹的,你的名字還叫櫻呢!”

“不,我叫節子。”

我笑了:“是嗎?我們雖然活了七十多年,但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這裏頭也許隱藏著最適合我們去做的,連這些都還不知道就死掉,你覺得挺好是嗎?反正我不幹!”

節子在我的臂彎裏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明智偵探事務所當偵探的時候,我是盛開的櫻花。那時的我清濁不分,看到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會興奮得眼睛發亮。正因為這樣,我才不顧後果,闖進了黑社會。

江幡京死後,我辭掉了明智偵探事務所的工作。那時候我特別討厭我自己。一個連別人的心都理解不了的人,有什麽資格當偵探!我回到白金台的家裏,當了一名普通的公司職員。

我一心鉆研技術,設計開發了數不清的產品。雖然高中畢業的學歷並沒有影響我的升遷,但是,為公司貢獻了自己全部力量的我,卻不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最後連自己到底想幹什麽都不知道了,世上的人們稱之為“長大成人”。

然而,我的熱情並沒有消失,只是暫時封存了起來。退休後,當我考慮要在余下的生命中做些什麽的時候,愉快的心情難以言喻。擺脫了公司的束縛,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完全由我自己支配,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好像回到了二十歲。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想幹的事情多得讓我眩暈。

我常想,二十歲的我跟七十歲的我到底有什麽不同呢?

當然,肉體上的變化是很大的。臉上手上布滿皺紋,失去光澤,皮膚敗給地心引力而明顯下垂。頭發又幹又硬,沒有彈性,白發太多,不染就見不得人。看報紙離不開老花鏡,電視聲音開小了聽不清,記憶力也大不如前。雖然每天鍛煉身體,但那次被村越摔了一下就造成骨裂,我的確不能不服老了。

可是,二十歲的我和七十歲的我,同樣為巨人隊的勝敗一喜一憂,同樣不服輸,同樣好虛榮,同樣喜歡開車,同樣喜歡借酒澆愁。追求女人的時候同樣心跳加快,獨處時就想擁抱接吻,這也跟二十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壯陽藥我是絕對不用的。

二十歲的時候我當過偵探,七十歲了我也當偵探。同樣步履輕盈,同樣為發現新狀況而情緒高漲,而且最終克服重重障礙獲得成功,也許我還真的適合當偵探。在剛才的幾次沉默中,我曾想象著自己在警察面前將是多麽活躍,甚至為此感到興奮。

櫻花真的凋零了嗎?不,她依然在我心中盛開。我感謝雙親給了我如此健壯的身體。

“女人也是。”節子突然說話了。

“什麽?”

“二十歲的時候認為戀愛是年輕人的專利。”

“對,頂多到三十歲。現在你還這麽認為嗎?”我跟節子拉開一點距離,看著她的臉問道。

她歪頭想了想,羞怯地垂下眼簾,輕輕搖搖頭:“不了。”

我撫摸她的頭發,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您如果只想在櫻花盛開的時候賞花,快活一番,熱鬧一場,那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一生當中也有這種季節。

您要是不想看綠葉,也沒有什麽不可以。

但是,我知道,櫻花樹現在還活著。她那已經開始變紅、變黃的葉子,即便在瑟瑟秋風中,也不是那麽容易掉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