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Rh陽性血 第六章

布萊恩·尼克爾斯最近剛被提拔為副警長。他憎恨達格利什,並因為自己也不確定這種憎恨是否有根據而更加惱火。在當了25年的警察之後,即便是對於自己的反感情緒,他都會用一種司法評審的眼光予以審視。他喜歡確保對被告的指控在法庭能夠站得住腳。但是達格利什的案子他從來都不確定。尼克爾斯比達格利什的官階更高,但這也沒讓他多麽滿意,因為他知道如果達格利什想的話,完全可以勝過他。這種對晉升漠不關心的態度,達格利什從不多做解釋,尼克爾斯覺得這是達格利什對他在職場上的勃勃野心發出的隱晦指責。尼克爾斯十分反感詩歌,並非出自某種原則,而是因為詩歌給予一個人聲望,因此不能被當作像釣魚、園藝或者木雕一樣無害的愛好。在他看來,一個警察應該滿足於自己維護社會秩序的工作。更讓他痛苦的是達格利什的朋友大部分都是警界外的人,而那些在他身邊的警察同事也並不總是擁有適合當搭档的警銜。如果搭档是個低等警員,這可能被視為是一種危險的擇友偏好,換作高等警員則有了一絲背叛的味道。像是為了加重這些不良印象,他穿得也太好了。他現在站在那裏,帶著一種放松的自信望向窗外,穿著一身低調的棕色花呢西裝,尼克爾斯知道這件衣服他已經穿了四年了。衣服無疑是一位頂尖的裁縫剪裁的,尼克爾斯想,很有可能就是他祖父贊助的那家服裝公司。尼克爾斯喜歡買衣服,更多的是出於喜好而非偏見,他覺得一個男人擁有多件裁剪不那麽精致的西裝也許更為恰當。最後,只要他和達格利什在一起,他就有一種無法解釋的沖動,覺得自己應該刮掉蓄著的小胡子,然後就會發現自己的手不自覺地伸出去觸摸上唇,就像是要向自己證明留著的小胡子依然讓自己更值得尊敬。這種沖動毫不理智,幾乎有些神經質,讓他為之深深煩惱。

他們倆都知道達格利什並不需要來尼克爾斯位於十樓的辦公室,副警長應該知情的要求十分隨意,更像是種邀請而非命令。新的小分隊正式成立後,達格利什將直接對警察局長進行匯報。但是現在尼克爾斯還可以宣稱自己對此感興趣是有理有據的。畢竟為達格利什的團隊提供了大部分人手的是他的部門。現在局長在外開會,他認為自己至少有權利聽一場簡短的工作進展報告會。但不合理的是,他內心裏也有些希望達格利什會拒絕他,當工作不夠刺激的時候,他那不安的靈魂就會渴望能夠有某個部門間權力相互鬥爭、抗衡的機會,而且他一向擅長在這種爭辯中獲勝。

尼克爾斯翻看案件相關材料的時候,達格利什向窗外的城東望去。他在同樣的高度俯瞰過許多首都,每一座城市都不一樣。當他從酒店房間俯瞰曼哈頓時,總覺得那種高聳入雲、壯麗無比的美岌岌可危,甚至注定會毀滅。他孩提時看過的電影裏的畫面會浮現出來,那些遠遠高過摩天大樓的史前怪物用爪子將它們搗毀,大西洋的巨型海浪從地平線那端席卷而來,燈火輝煌的都市在浩劫中從此沉寂。但是在他腳下低矮的銀灰色雲團下方鋪展開來的倫敦則看起來安定、踏實而溫和。他看著自己百看不厭的城市全景,就像是欣賞一幅畫卷。它有的時候像水彩畫一樣柔和直接;有的時候,比如在盛夏,當公園裏一片欣欣向榮的綠色時,它又有油畫那種濃厚的質感;今天早上,它就像鋼凹版印刷品一樣,棱角分明,色調灰暗,維度單一。

達格利什從窗戶旁猶豫地轉過身。尼克爾斯已經合上了材料,但是還在扭轉椅子,身體不安地移動著,仿佛是在強調本次會面相對而言並非那麽正式。達格利什走上前,坐在他對面,簡要地總結了到目前為止的調查進展,尼克爾斯聽的時候刻意表現出了一種訓練有素的耐心。他依然在來回旋轉,望著天花板,然後說道:“好吧,亞當,你已經說服了我,博洛尼是被謀殺的。但是你需要說服的不僅僅是我。而且,你手裏都有哪些直接證據?僅僅是哈利·麥克外套皺褶下面的一塊血汙而已。”

“在大衣口袋上還有一塊相匹配的血漬。博洛尼的血。他先死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所有已知的化驗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我們能證明這與他的血型相匹配。”

“但是沒法說明血是怎麽沾到那個地方的。你也知道如果這樣上法庭,被告的律師會怎樣爭辯。你們的某個手下鞋子上沾到了血,帶過去的。或者是那個發現屍體的小男孩把血弄上去的。或者是那個老姑娘,她叫什麽來著,伊迪絲·沃頓做的。”

“艾米莉·沃頓。我們檢查過他們的鞋底,很確定他們都沒有走進小禮拜堂。而且,就算他們進去了,我也無法想象他們會把博洛尼的血跡弄到哈利的大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