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履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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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昭和二十九年)秋天,在我六十壽誕的前一個月,為了撰寫小說我投宿伊東溫泉,當時看到了一本旅遊指南《伊豆掌櫃》,竟在其中發現了我的祖先。

根據族譜上的記載,我最早的祖先“豆州伊東之鄉,平井十郎右衛門,壽百十三歲,歿於貞享二醜年”。每次我去伊東溫泉,總想仔細調查一番祖籍地,卻一直未能實現。而在剛才提到的旅遊指南中,我的祖先中有一位名平井於光(應該念成O-Mitsu)的女性,她的一生不平凡,出仕平步青雲,被時人尊為“冷川夫人”。她的遺物保存在東向寺——位於伊東與修善寺之間公路上的冷川村。此外,乘務員小姐在旅遊指南中也提到了冷川夫人的名字。

我立刻飛車拜訪東向寺,會見第三十代住持杉本弘道先生,住持找出了寺院世代傳承的古籍供我閱覽。當中有一篇《冷川夫人略歷》,完成於明治初期。文字雖然稚拙,但詳述了我的祖先平井於光的勇婦情狀,我將之抄錄於下。

元祿時期,伊勢國津之城主藤堂和泉守高久公,為療養前往該國熱海溫泉。調養期間,暇時消磨而漫遊四方之時,見一嫫女(醜婦)對川滌垢衣,遂出手調戲。嫫女瞋膽,潑水高久公,旋奔逃不見蹤影。高久公大為所感,贊嘆此真一勇膽佳女,命人尋其所在。聞此女乃該國賀茂郡冷川村平井嘉兵衛之妹,名於光,受熱海某戶雇為婢,遂遣使求其為妾。元祿十一年(一六九八)寅年,嘉兵衛送於光入藤堂家為妾。此即冷川夫人之素籍,後藤堂家德配,貞懿賢淑,溫和憐下,雖為嫫女,智才兼備,並通權通變,實高久公慧眼獨具。元祿十五年(一七○二),冷川夫人為報父母重恩,將父母靈位納於故鄉菩提所[1]之東向寺,並於同寺境內建行基菩薩[2]作之正觀世音靈像堂宇,捐經卷珍器。

對照我家以及藤堂家的系譜,這段記述有諸多謬誤。藤堂家初代為高虎,二代高次,三代高久,四代高睦。根據我家的族譜,於光侍奉的是二代高次,為四代高睦公之生母(這一點與寺院古籍上所記載的相同)。而四代高睦公是二代高次公之子,因此於光侍奉的肯定不是三代高久公,而是二代高次公。此外,還有年代的問題,於光的弟弟平井友益由於其姐之故成為高次公的禦用針灸醫師,是寬文九年(一六六九)的事,因此於光出仕非得是在這之前不可。

於光的弟弟友益身為針灸醫師,俸祿微薄,但其子平井陳救在寶永四年(一七○七)於光歿後,扶搖直上,坐擁千石俸祿。應該是於光的兒子四代高睦公為了孝養生母,為陳救增加了俸給吧。此後平井家代代擔任武士,領取千石俸祿,直到七代平井碹右衛門陳就出仕至明治四年隱居為止。平井碹右衛門陳就是我的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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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服侍伊勢藤堂家,代代居住在三重縣津市,我父親平井繁男也在那裏出生。但伯父當中出了個紈絝子弟,在祖父歿後敗光了家產,父親靠著半工半讀,從大阪的關西大學法律系畢業,他是第一屆畢業生。畢業數年後,撰寫了一部八百頁的大作《日本商法詳解》,由大阪駸駸堂出版。最初他在三重縣名張町(現已改制為市)的名賀郡政府部門任職,後來調到同縣的龜山,接下來到名古屋市,歷任東海紡織同盟會的書記長、名古屋商業會議所顧問、同市的財閥奧田正香商店的經理。不過家父在明治三十年代末期獨立,開了一家販賣各種進口機械、煤炭的商店,店裏有十幾名店員,有一段時間生意極為興隆。可惜這家店在明治四十五年就破產倒閉了,父親遠渡朝鮮馬山從事土地開墾事業,後來回歸內地。他的一生做了許多工作,大正十四年虛歲五十九歲過世時,是大阪一家棉布批發商的掛名幹部。

父親在第一份工作——擔任三重縣名張町郡政府的書記——時娶了母親,明治二十七年,我在當地出生。搬到名古屋市時我虛歲四歲,而父親破產時我虛歲十九,是中學畢業那一年。過去我過著衣食無缺的富裕生活,祖母也還健在,我小時候是她帶大的,嬌生慣養的我真應了那句話,在家一條龍,出外一條蟲。

聽說我兩三歲的時候話非常多,很善於模仿,但隨著年齡漸長,懂事的我竟不再饒舌了,越來越喜歡獨處幻想的我沉默了下來。我時常於黃昏時分一邊走在鎮裏的街道上,一邊大聲說出自己的幻想。我不喜歡與人對話,打小就喜歡獨自任思緒天馬行空。說好聽些是喜好思考,說難聽點兒就是熱衷妄想。長大成人以後,這個習慣仍舊沒有變。

我是祖母帶大的,從小就被慣壞了,又是家中的小霸王,所以進小學以後,第一次接觸到生人時,竟成了膽小鬼一個。只敢獨自戳在校園角落的櫻花樹下,愣愣地看著大家奔跑玩耍。但我算是悟性高的了,在當時的尋常小學四年期間,不是擔任班長就是副班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