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4/6頁)

我緊緊抱住他,他扯下一塊桌布披在我身上。最終我們敗下陣來,停在那裏,萬般無奈地望著周圍所發生的一切。

人們來回亂跑,有些人空手上去,在螺旋式樓梯又遇上因好奇而空手上去又返回的人,他們返回是為尋找盛水的家什。有些比較精幹的人立刻開始尋找鍋和水盆,可他們又發現廚房裏的水根本不夠用。突然,大屋子裏闖進來馱著水罐的騾子,牛倌趕著它們,卸下水罐,示意要把水運上樓去。可他們不知道從哪裏上樓到繕寫室去,有幾個抄寫員著實費了不少時間給他們指路,上去時他們又遇到面帶懼色下來的人。有幾個水罐打碎了,水流了一地;有些水罐順著排在螺旋式樓梯上的人傳上去了。我跟著人群到了繕寫室,從藏書館的入口處冒出來滾滾濃煙,最後那些試圖通過東角樓上去的人已經回來,他們被嗆得直咳嗽,眼睛熏得發紅。他們宣布說,那個地獄已經無法進入了。

這時我見到了本諾。他臉都走樣了,手裏端著一個特大的水盆從底層上來。他聽到那些返回來的人所說的話,便訓斥他們說:“地獄會吞噬你們所有的人,膽小鬼!”他轉過身來像是求助,見到了我,“阿德索,”他喊道,“藏書館……藏書館……”他沒有等我回答便沖到樓梯口,勇敢地鉆入濃煙中。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我聽到上面傳來爆裂聲。灰泥夾帶著石塊從繕寫室的拱頂紛紛落下。一塊雕刻成花朵狀的拱頂石脫落,差點兒砸在我頭上。迷宮的地板正在塌陷。

我下到一層,奔向室外。有些仆人自覺地拿來了梯子,想從上面幾層窗口爬進去,提水上去,但最長的梯子也只能勉強達到繕寫室的窗口,而上去的人也無法從外面打開窗戶。他們派人從裏面開窗,但這時已沒人敢再上去了。

這時,我望著第三層的窗戶。藏書館完全變成了一個冒煙的火爐或煙囪。火焰從一個房間蔓延到另一個房間,迅速點燃了千萬冊書卷。現在所有的窗口都閃著火光,一股黑色的濃煙從屋頂躥出,大火已燒到樓堡頂的梁木了。歷來固若金湯、堅不可摧的樓堡,在這危急關頭是如此脆弱,建築有裂縫、墻體裏頭已腐朽,石塊碎裂脫落,火焰很快就燒到任何一個木質的部分。

突然,有些窗戶像是因內力的擠壓爆裂了,火星飛濺,遊移不定的光亮點綴著黑暗的夜空。風勢從強變弱了,這很不幸,因為要是風力大些,也許可以吹滅迸出的火星,而風力小卻會使火星燒起來,室內起火點燃的羊皮紙頁也會四處飄散。這時聽得一聲巨響:迷宮某處的地板塌陷了,著火的木梁猛然塌落到底層,我見繕寫室裏升起了烈焰,吐著火舌,飛濺的火星隨時可能點燃那裏的書櫃、散亂的書籍和桌上的紙張。我聽見一群繕寫員發出絕望的叫聲,他們雙手揪著頭發,還奮勇地沖上樓去挽救他們珍愛的羊皮紙書稿。一切都來不及了。神志迷亂的人們交匯於廚房和餐廳,人們四處奔跑,每個人都在妨礙著別人,相互碰撞,跌倒在地,水從端著的水盆中灑出;牽進廚房的騾子覺察到有火情,也蹬著前蹄朝出口沖,撞倒了裏面的人和驚恐萬狀的牛倌。總之,看得出來,這群粗人,連同那些既虔誠又有學識卻十分無能的人,由於沒有任何人帶領,正在以各種方式阻礙著本來能夠趕來救火的援軍。

整個台地混亂不堪,然而這只是悲劇的開始。從窗口和屋頂躥出的火星,趁著風勢,現已肆無忌憚地迸向各處,最終教堂的屋頂也沒能幸免。誰都知道,再燦爛輝煌的教堂也禁不住火的吞噬:跟神聖的耶路撒冷一樣,上帝之屋有石頭撐場面,顯得富麗而堅固,但支撐墻垣和屋頂的,卻是雖令人贊嘆卻相當脆弱的木質結構,而即便教堂是石頭建築,人們也會想到,拱頂下如同高聳的橡樹林般的根根梁柱,就是通常的橡木,加之教堂的所有裝飾,如祭台、唱詩台、繪圖的桌台、凳子、座位和燭台,都是木質的。這座修道院的教堂也一樣,盡管它那美麗的大門第一天曾令我著魔。很快教堂就燒起來了。僧侶和修道院裏所有的人都知道修道院危在旦夕了,人們拼命狂奔亂跑,試圖解救危難,結果是更加混亂。

按說,教堂通道較多,容易出入,比藏書館容易防衛。藏書館自身隱秘,防衛甚嚴,難以進入,這注定了它覆滅的命運,而教堂在祈禱的時辰是對眾人開放的,在緊急的時刻也不例外。但是水已經用完了,或者說原本儲存有足夠量的水,大量提取後,已所剩無多了,水井裏的水原本就有限,供水又慢,根本救不了急。人們都急於撲滅教堂的火,但是個個束手無策。何況,火是從屋頂燒下來的,要爬上去用泥土和破布壓住火焰實屬艱難,而火燒到底部時,用泥土和沙子去滅也是徒勞。天花頂板已經塌落下來,還壓倒了好幾個救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