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六(第2/3頁)

於是他的才氣,便以此為基礎,寫下了「情歌」百首。他還創造了一個架空的故事,卻因雙親反對而殉情,一夜間所發生的心情變化,光憑技巧而逐一歌詠出來。寫成的和歌是完美的。互愛的,對男女內心的每一個曲折,那麽細致地被描寫出來,令人想到非親身經歷過,便無法領略那種微妙。就作品而言,那種至髙無上的幸福境地是真實的,藝術性也無懈可擊,然而這藝術性卻因為缺少了一件事物——唯一的一件事物,而遭完全的否定,失去了一切價值,那就是現實上的事件。

光憑空想來創作和歌,並不算稀奇,非寫實的和歌,也可以寫成寫實的。但是,他創作的,卻是非以現實的殉情事件為基礎,便會減低讀者興趣的和歌故事。如果啄木(譯注:姓石川,明治時期著名歌人)只憑想象來歌詠赤貧生活;如果芭蕉(譯注:見前)沒有實際去旅行,便產生俳句;又如果茂吉(譯注:姓齋藤,近代歌人)未遭逢喪母之痛而靠想象歌詠出「吾母逝矣」,則後世的評價必與現今所見者不同。如果他未有現實為本,而讓「情歌」問世,那麽盡管世人可能對他僅藉技巧即寫下如此作品,而為他的才氣驚嘆不已,但是可能在作品裏讀出真實的歌興嗎?他從年輕時就嘗遍了因才氣勝而引來的譏誚滋味,他希望能千方百計脫離這樣的境況。於是乎他便非照自己的作品,來造出事件不可了。

騙文緒,易如反掌,因為文緒愛他勝過生命,他只要裝出沒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樣子便夠了。

他把一切都照和歌裏所寫執行。在桂川寫了信,又把它焚棄,是因為已寫有這麽一首和歌之故。寫下和歌時,他拿以前住過的桂川的旅社,做為作品的地點。前此,偶然看到的郵差,也寫進去了,這就是他之所以一直,記掛著郵差送信時間的緣故。系列的和歌都寫好了,郵差萬一不照時間次序出現,怎麽可以呢?他意欲讓文緒看到的一舉一動,都使之符合作品,並扮演了和歌裏所寫的心情。想來,文緒是本能地看穿了苑田的虛假心情的吧。她察覺到苑田的冰冷心緖,誤為那是由於另外一個女人,於是在一年後,那麽巧合地在苑田的第三次殉情事件的同一個晚上,自殺身死。

事件發生後,不出他所料,「情歌」成了他畢生傑作,普受世人所歡迎。然而,他的才氣卻未到此即告終。他以虛構的桂川殉情案為藍本,創作出了稱之為續集的菖蒲殉情事件。連殉情失敗,被救活的事都寫出來了。於是他便又非照和歌裏所寫,造成第二樁事件不可。

這樣想來,菖蒲殉情案裏的諸多謎團便可迎而解。首先是開往千代浦的火車上的腹痛。這是由於河川決堤,火車誤點,照這樣下去,火車駛抵千代浦的時間,會比和歌裏所寫延遲數小時之久,是他所擔心的。因此,他裝著肚子痛,上了火車,在別處過了一夜,然後改搭天明時分抵達千代浦的列車。因此當他下到站上時,非有黎明的梵鐘之聲,把殘下重疊的雙影砍斷不可。掛軸背後的名字,該也是他自己寫上去的吧。這麽說,那個名字與文緒的相似,便不算偶然了。

換了房間,也是因為「復蘇」的創作,是憑好久以前來到這水鄉時投宿的房間的印象而寫的,而且朝陽還比什麽都重要的緣故。其它房間都面向屋後的河流,只有這個房間可以照到朝陽。

「仍在一瞬即逝的朝陽裏,欣欣綻放」,此花非在朝陽裏綻放不可。

還有那朵復蘇的花。當他進了房間時,發現到第三朵花也枯萎了,於是在第二天早上外出,在河邊折來了復合他復蘇過來時,會開第二朵的花。老板說出外回來時,茫然若失,把雨傘都帶到樓上去了。這大概是把花藏在傘裏頭,以免讓朱子看到的吧。

朱子之死,應該是不測的,他不會想殺她才是。朱子是「復蘇」與事實,在瑣細的地方不符的重要證人,但小小的虛構,每個歌人都不可免,我也認為苑田還不至於壞到那個地歩。

只有一點:我想苑田在偽裝殉情之後的自戕,是開始即有的決心。完了「復蘇」後,苑田領悟到做為歌人的生命,已經在這五十六首裏燃燒凈盡了。對於和歌,他不再有纏眷戀。做為一個歌人,完成了傑作「復蘇」,已經可以滿意了,剩下的是為了給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現實感,同時也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個悲劇歌人流傳後代,他毫不猶豫地選揮了死,做為結束。

然而,殉情未遂後,他還需要三天生命。為了讓人們相信「復蘇」確實是殉情事件後寫成的,他必須讓大家看到他一連三天,著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寫。我猜,實際上他在那三天裏什麽事也沒做,只是茫然地從窗口望著車站那邊的吧。老板進來時,慌忙離開窗邊,是因為不願意讓人家知道他三天間無所事事。那麽這三天,是在偶然裏決定的日數嗎?不,我想,老板已經告訴過我,菖蒲花的生命只有三天,那麽苑田是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於戲劇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