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暴風過境的屠戮把所有瘋狂暫時打回原形,剩下的在裹足發抖。彬拉開了一段數米的安全距離,路上鋪滿屍體。他有些蹣跚地走過來,架起我半側身後撤。時天他們殺出了血路,已從窄巷脫離。

退至路口,他扶我靠在墻邊,劇烈地咳嗽起來。我才注意到他的黑色襯衫外附著一層黏稠的液體,右胸側靠近腋窩的位置,一個明顯的傷口在急速流血,浸濕了右邊的褲腿。他低著頭,氣息短促,小腿在抖。

所有的痛感自上而下麻木了,我站直身子,無措地抓著他。

彬側臉沖巷子裏的殘兵眯著眼一瞥,肉蛆般緩慢蠕動的人流慌忙踩下刹車。

他繼而轉向我:“你還是來了……”

我望著雄王路:時天他們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人群——把我們圍得水泄不通的、憤怒的無政府主義軍團。越過仇恨的人墻,雖然面朝著祖國的方向,但從這裏並不能看到兩國的邊疆。太陽下山了,天空卻沒有完全暗下來,我似乎還能憑借著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光亮,眺望著無限遠的地方。

在那裏,有家人、朋友和同事,“海碗居”的炸醬面,早市環抱的城門樓,喧鬧街邊的“指紋”咖啡屋,雨夜中的小月河……在那裏,珍藏著彬永生眷戀的回憶。

換上備用彈夾,我試圖用左臂去架他:“走,跟我回去。”

彬推開我,擡起頭,說話上氣不接下氣,分不清是在嘲笑什麽:“馨誠,我們……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我看著他,第一次讀懂了這個記憶囚徒瞳孔中的鏡像:那是一種徘徊在人性與獸性之間的、無可替代的悲傷。

“一個男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無論一個女人愛不愛你,你都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愛她……”

但最不幸的是,無論你如何義無反顧地去愛她,都無法強求她愛你——感情,本就是無解的迷局。

情深不壽,愛重成仇。

沒錯,彬,你在追尋死亡。八年間我認識的你,早在陳娟離開時,靈魂就已脫竅而去。剩下的,僅僅是直立行走的殉葬之軀。

我抓緊機會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到頭來你還是蒙了我一道。你不是姚江。你殺人,你救人,但你的的確確,沒有出賣過任何人。”

他回報以微笑:“有什麽分別……”

我說出心中所念:“你還會再殺人麽?”

彬又一次咳嗽,咳出很多血。他抽了下鼻子,盯著我手中的武器,抖動的左側眼角像抹了層凡士林,反問:“你是來殺我的麽?”

我覺得眉宇間在痙攣,便握緊槍,四下觀望,仿佛能夠找到答案。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好像打算對我耳語,但隨即閃過我,奔向海嘯般的人群。

我左手兜了一把,沒抓住他。這是最後的機會,我立刻把子彈頂上膛,倚墻單臂據槍,瞄準他——或是他面對的人群。

“彬!”他回首看了一眼,轉過身,似笑非笑地望著我,表情活像在同一個世界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我想起界橋邊的提示,把槍口略微放低,食指在扳機上加力,直到撞針鎖打開……

彈夾裏一共有多少發子彈?

彬緩緩擡起雙臂,兩肘貼在腰際,像一只因為先天殘疾而放棄飛翔的雛鳥,仿佛在迎接我為他帶來的結局,或是已準備好隨時湮沒在身後湧來的刀光與人潮裏。

“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與你同行,還是送你離去。

我眯著左眼,確認目標,把扳機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