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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

瑞迪森飯店

老人倚在窗邊,盤腿坐在地上,舉槍,聆聽救護車鳴笛聲慢慢消失在遠方。太遲了,他想,每個人都會死。

他又吐了,吐的幾乎都是血。劇痛差點讓他失去意識。吐完後,他蜷縮著身體躺在地上,等待藥丸發揮作用。他吞了四顆藥。劇痛平息,平息前又刺了他一下,提醒他劇痛很快會卷土重來。眼前的浴室恢復正常比例。這是兩間浴室中的一間,裏面有按摩浴缸,或者是蒸汽室?反正房裏有電視。他已把電視打開。電視播放著愛國歌曲和國歌,每個頻道都可以看見身穿節慶服裝的記者播報兒童遊行實況。

這時他坐在客廳,太陽掛在天際,有如一顆大火球,照耀萬物。他知道不能望向那顆火球,這樣會導致夜盲,看不見蘇聯狙擊手在無人地帶的雪地裏潛行。

我看見他了,丹尼爾輕聲說,一點鐘方向,就在那棵枯樹後面的露台上。

樹?這片彈坑裏沒有樹。

王儲走上露台,尚未發表談話。

“要給他跑了!”一個像是蓋布蘭的聲音吼道。

他跑不掉的,丹尼爾說,該死的布爾什維克分子一個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們看見他了,他會爬進那邊的彈坑。”

他不會。

老人把槍靠在窗沿上。他已經用螺絲刀把固定的窗戶縫隙開大了一些。當時那個女接待員是怎麽跟他說的?固定的窗戶縫隙是為了避免有房客“做傻事”。他從瞄準鏡望出去。底下的人看起來真小。他設定距離。四百米。從上向下射擊必須考慮地心引力對子彈的不同影響,向下射擊和水平射擊,彈道有所不同。但丹尼爾知道這一點,丹尼爾什麽都知道。

老人看了看表,十點四十五分。時候到了。他把臉頰貼上冰冷沉重的步槍槍托,把左手放在槍管稍靠下的位置,眯起左眼。露台欄杆填滿瞄準鏡。黑色西裝外套、黑色禮帽。他找到了要找的面孔。那張臉變得不多,依然是一九四五年那張年輕的臉龐。

丹尼爾更安靜了,開始瞄準,嘴不再吐出霧氣。

露台前方,焦距之外,枯死的橡樹伸出有如女巫黑手指般的樹枝指向天際。竟有一只鳥站在樹枝上,正好在子彈行進路線上。老人緊張地移開瞄準鏡。那只鳥剛才不在那裏。它很快就會飛走。老人放下步槍,將一口新鮮空氣吸進疼痛的肺裏。

哢嗒,哢嗒。

哈利拍了方向盤一掌,再次轉動鑰匙,發動引擎。

哢嗒,哢嗒。

“發動呀你這爛車!不然明天就把你送進廢鐵場。”

雅士吼了一聲,發動起來,向前直沖而去,輪胎後面噴出綠草和泥土。到了湖畔,雅士猛然右轉。毛毯上那四個年輕人舉起啤酒杯向雅士敬酒。雅士歪歪扭扭地朝瑞迪森飯店疾馳而去。哈利換到一擋,狂按喇叭,在擁擠的碎石徑上有效地清開道路,但來到碎石徑盡頭的幼兒園旁,一輛嬰兒車突然從樹木後方出現。哈利向左急打方向盤,往右回正時車輪朝右急速扭轉,接著輪胎打滑,差點撞上溫室前的柵欄。雅士側向滑上韋格蘭路,正好擋在一輛出租車前。那輛出租車插著挪威國旗,水箱罩前面飾有白樺細枝花彩。出租車司機嚇得急踩刹車。哈利大腳踩下油門,穿過迎面而來的車流,朝霍勒伯街疾駛而去。

雅士在瑞迪森飯店旋轉門前刹車,停下。哈利跳下車,沖進人來人往的大廳。大廳立刻安靜下來,人人都朝哈利看去,心想會不會見到什麽稀奇古怪的事,卻發現那只不過是個在獨立紀念日喝得爛醉的男人,不是什麽新鮮事,因此大廳恢復了喧鬧。哈利朝一個荒謬的工作“島”奔了過去。

“早安。”一個聲音說。只見一頭宛如假發的金色卷發下,一雙眉毛揚了起來,眉毛下的一雙眼睛從頭到腳把哈利打量了一番。哈利看見她胸前的名牌。

“貝蒂·安德森,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很沒品位的笑話,你仔細聽好了:我是警察,你們飯店裏有一個殺手。”

貝蒂打量眼前這個衣衫不整的高大男子,只見他一雙眼睛充滿血絲。根據她的判斷,這個男人不是喝醉了就是瘋了,或兩者都是。她仔細查看男子舉起的警察證,又將男子打量一番,打量得相當久。

“姓名。”她說。

“他叫辛德·樊科。”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

“抱歉,沒有這個房客。”

“媽的!試試蓋布蘭·約翰森。”

“抱歉,也沒有蓋布蘭·約翰森。霍勒警監,你會不會找錯飯店了?”

“沒找錯!他在這裏,就在這兒的房間裏。”

“你跟他說過話了?”

“沒有。沒有,我……說來話長。”哈利伸手揉了揉臉,“等一等,我得好好想一下,他一定住得很高。你們這裏一共有幾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