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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

奧斯陸

一九五六年,國立醫院。

海倫娜大量失血,生命一度垂危,所幸他們及時處置。我們失去了孩子。海倫娜極為傷心,我只能不斷地說,她還年輕,我們還有很多機會。醫生卻不那麽樂觀,說她的子宮……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二日,國立醫院。

是個女兒。海倫娜替她取名為蕾切爾。我哭了又哭,海倫娜撫摸我的臉頰,說上帝的道路是……

哈利回到客廳,把手放在眼睛上。為什麽他在比阿特麗絲的房間裏見到海倫娜的照片時,沒有立即聯想到呢?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女兒。他的心思一定在別處。也許這正是問題所在,他的心思跑到了別處。他不管在哪裏都看得見蕾切爾的臉龐:在街上路過女子的臉上、在轉來轉去的十個電視頻道裏、在酒館櫃台的後方。他為什麽會特別注意到墻上那個美麗女子的照片?

他是不是該打電話給愛德華,確認化名為辛德·樊科的蓋布蘭·約翰森寫的這些內容是不是真的?需要確認嗎?現在不是時候。

他把文稿往後翻,翻到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那一頁,後面已沒剩多少頁了。哈利覺得手心冒汗,心中浮現出一絲如同蕾切爾的父親收到海倫娜來信時,描述的那種不願意面對卻無可避免的心情。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奧斯陸。

我快死了。在經歷過波濤洶湧的一生之後,卻發現自己跟大多數人一樣即將被一種常見的疾病奪走生命,這種感覺十分奇怪。我該如何告訴蕾切爾和奧列格?我走在卡爾約翰街上,感到生命多麽可親。自從海倫娜死後,我一直覺得生命失去了意義,如今我突然對生命產生了渴望。倒不是我不盼望跟你團聚,海倫娜,而是因為我忽視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已經很久了,如今我的時間所剩無多。我踏上一九四五年五月十三日我曾踏上的那條碎石徑。王儲依然沒有站上露台,說他能夠理解我們。他只理解其他有需要的人。我想,他永遠都不會站出來說這些話了。我想,他出賣了我們。

後來我倚在樹旁睡著了,做了一個又長又怪有如天啟般的夢。當我醒來,我的老夥伴也醒了。丹尼爾回來了。我知道他想做什麽。

哈利用力將擋扳到倒擋、一擋,然後是二档,福特雅士呻吟一聲,接著,他把油門踩到底,雅士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吼聲。一個身穿艾斯特丹慶典服裝的男子正要穿越威博街和玻克塔路的交叉口,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他跳到一旁,讓穿著長襪的腳避免被雅士幾乎已無胎紋的輪胎輾過。只見黑德哈路擠滿開往市中心的車輛,哈利於是開上左邊車道,猛按喇叭,希望對面來的車能識相地閃到一旁。他好不容易繞過羅列咖啡館外側,眼前突然冒出一道淺藍色墻壁,填滿他的視線。是有軌電車!

這時要停車已然太遲,哈利猛打方向盤,微踩刹車,讓車尾擺正,顛簸著沖過鋪路石,直到雅士左側撞上電車左側。只聽見尖銳的砰的一聲,雅士左側後鏡已經不見了,接著是門把刮擦電車車體的聲音,又長又刺耳。

“媽的!”

然後,雅士脫離電車,方向盤自行旋轉,讓輪胎離開電車軌道,抓上柏油路面,驅使他迎向下一個紅綠燈。

綠燈,綠燈,黃燈。

他踩下油門全速沖刺,一只手仍緊按喇叭不放,希望這微不足道的喇叭聲能在獨立紀念日上午十點十五分的奧斯陸市中心吸引一點注意。接著他發出尖叫,奮力踩下刹車。雅士拼老命抓住地球表面。空磁帶盒、香煙盒和哈利全都往前飛。他的頭撞上擋風玻璃。雅士停了下來。一群歡欣鼓舞的小朋友揮舞國旗擁上斑馬線橫穿馬路,就在哈利的正前方。哈利揉揉額頭。王宮公園就在前面,通往王宮的路黑壓壓的全都是人。他聽見旁邊的敞篷車傳來熟悉的廣播聲,是每年大同小異的實況轉播。

“現在皇室成員站在露台上,對一排小朋友和聚集在王宮廣場的民眾揮手,民眾發出歡呼,剛從美國回來的王儲最受歡迎,他當然是……”

哈利松開離合,踩下油門,把雅士開上碎石路前的人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