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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五日

特雷塞街

施德洛爾·奧內醫生的辦公室是黃色調的,墻邊擺滿書架,書架上塞滿專業書籍和挪威畫家謝爾·艾柯斯的卡通人物圖。

“哈利,請坐。”奧內醫生說,“坐椅子還是沙發?”

這是奧內醫生的標準開場白。哈利微微揚起左唇角,回以“真好笑,可是以前聽過”的標準微笑。哈利在加勒穆恩機場打電話給奧內醫生,奧內醫生表示哈利可以過來,只是他沒有太多時間,他得去哈馬爾鎮參加一場研討會,而且負責致開幕辭。

“研討會的主題是‘酗酒診斷的相關問題’,”奧內醫生說,“你放心,我不會把你的名字說出去。”

“所以你才盛裝打扮?”哈利問。

“衣服是人類傳達的一種強烈信息,”奧內醫生說,摸摸西裝翻領,“粗呢面料象征著剛毅和自信。”

“那領結呢?”哈利問,拿出記事本和筆。

“知識分子的輕浮和自大,也可以說是莊重中帶一點自嘲,應該足以讓我那些平庸的同行留下好印象。”

奧內醫生得意揚揚地靠上椅背,雙手交疊在鼓起的肚子上。

“告訴我一些關於人格分裂的事,”哈利說,“或者精神分裂。”

“五分鐘之內要說完?”奧內醫生呻吟一聲。

“大致說一下就好。”

“首先,你把人格分裂和精神分裂擺在一起,這就是一種誤解。不知道為什麽,這種誤解經常激起大家的想象。精神分裂這個名稱代表的是一大群迥然不同的精神障礙者,跟人格分裂一點關系也沒有。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中的Schizo在希臘文中是分裂的意思,但創造這個名詞的尤金·布魯勒醫生指的是精神分裂患者腦中的心理機能是分裂的。如果……”

哈利指指手表。

“對了。”奧內醫生說,“你說的人格分裂簡稱MPD,也就是多重人格障礙,它指一個人同時存在兩個或多個人格,這些人格輪流出現,控制患者的行為,就像《化身博士》裏的傑克醫生和海德先生。”

“所以這種病真的存在了?”

“當然存在,可是很罕見,不像好萊塢電影動不動就拿這個當題材。我做心理醫生二十五年了,都無緣得見一個MPD患者,但我還是對這種精神障礙有些了解。”

“比如說……”

“比如說,MPD總是跟喪失記憶有關系。換句話說,MPD患者可能一覺醒來卻宿醉得莫名奇妙,因為不知道他的另一個人格是酒鬼。呃,事實上有可能一個人格是酒鬼,另一個卻滴酒不沾。”

“你不是說真的吧?”

“當然是真的。”

“可是酗酒也是一種生理疾病。”

“沒錯,這就是為什麽MPD這麽引人注意的原因。我手上有一個MPD患者的報告,這患者的一個人格是大煙鬼,另一個卻從來不抽煙。他們去替那個大煙鬼人格量血壓,結果發現比另一個人格的血壓高百分之二十。根據報告,女性的MPD患者可能一個月來多次月經,因為每個人格都有自己的月經周期。”

“所以這種人可以改變自己的身體?”

“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化身博士》的故事其實就跟MPD相去不遠。歐瑟森醫生就發表過一個著名的案例,這個MPD患者的一個人格是異性戀,另一個是同性戀。”

“那不同的人格會不會有不同的聲音?”

“會,事實上聲音是人格變換時最容易察覺的地方。”

“那聲音有可能變得極為不同,即使跟患者非常熟的人也聽不出來嗎?比如在電話上。”

“如果這人對患者的另一個人格一無所知的話,就有可能。一些跟MPD患者只是點頭之交的人,一旦患者改變了行為舉止和肢體語言,他們就算跟患者坐在同一個房間也認不出來。”

“罹患MPD的患者能不能隱藏這件事,不讓他們最親近的人知道?”

“能。各個人格的出現頻率依患者而定,有些患者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控制人格的變換。”

“那這些人格必須知道彼此的存在了?”

“對,是這樣,不過這也很罕見。就像《化身博士》裏描述的那樣,不同的人格之間會產生激烈的沖突,因為他們有不同的目標、不同的道德認知、不同的同情心,對周圍人的接受度也不同,諸如此類。”

“那筆跡呢?他們也可以把筆跡亂搞一通?”

“不是亂搞一通,哈利。你自己不也經常變來變去?你累了一天下班回家,身上就已經產生很多細微的變化,你的聲音、肢體語言等等都改變了。還真巧,你提到筆跡,我這裏剛好有一本書,裏面有一個MPD患者的信件照片,這個患者有十七種完全不一樣的筆跡。哪天時間充裕,我再把這本書找出來。”

哈利在筆記本上寫下重點。“不同的月經周期,不同的筆跡,簡直瘋了。”他咕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