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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一日

霍爾門科倫區

這是入春以來最溫暖的一個晚上。哈利駕車行駛,車窗敞開,溫柔的微風撫過他的臉龐和頭發。來到霍爾門科倫區最高處,可以看見奧斯陸峽灣和棕綠色貝殼般散落周圍的小島。遊遍春光的帆船揚著白帆向陸地移動,準備迎接夜晚。幾個離校的學生站在路旁小便,旁邊是一輛紅色巴士,車頂架著喇叭,正發出隆隆的音樂聲:“來做……我的……情人……”

一個老婦人身穿運動褲和收腰防寒外套,臉上帶著疲倦又幸福的神情,緩緩走在路上。

哈利把車停在屋子下邊,而沒有開上車道。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做,也許把車停在這裏相對不具侵略性。實際上於事無補,因為他沒預約,也沒接到邀請。

他走上車道,走到一半手機響了起來,是哈福森從叛國賊數據庫打來的。

“什麽都沒發現,”哈福森說,“如果丹尼爾真的還活著,那他戰後一定沒被判刑。”

“辛娜呢?”

“她被判刑一年。”

“可是她沒進監獄。還有什麽有用的數據?”

“什麽都沒有,他們已經準備把我攆走好下班了。”

“回家睡覺吧,也許明天我們會有收獲。”

哈利走到台階下,正要一口氣跳上去,正門打開了。哈利站在原地不動。只見蕾切爾身穿套頭羊毛衫和藍色牛仔褲,頭發淩亂,臉色特別蒼白。他在蕾切爾的眼神中尋找高興再見到自己的跡象,但沒有找到。不過也沒見她表現得不溫不火、恭謙有禮,那才是哈利最害怕的。蕾切爾眼神空洞,看不出那代表什麽意思。

“我聽見外面有人說話。”她說,“進來吧。”

奧列格穿著睡衣正在客廳看電視。

“嘿,手下敗將,”哈利說,“你不是應該練習打俄羅斯方塊嗎?”

奧列格哼了一聲,眼睛仍盯著電視。

“我老是忘記小孩聽不懂諷刺。”哈利對蕾切爾說。

“你到哪裏去了?”奧列格問。

“到哪裏去?”哈利有點不明白奧列格為什麽用質問的口氣對自己說話,“什麽意思?”

奧列格聳聳肩。

“喝咖啡嗎?”蕾切爾問。哈利點點頭。奧列格和哈利一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觀看非洲卡拉哈裏沙漠的角馬大遷徙。蕾切爾則在廚房裏泡咖啡。泡咖啡和大遷徙同樣需要時間。

“五十六萬分。”奧列格終於開口說。

“你騙人。”哈利說。

“我打破你的最高紀錄了!”

“拿給我看。”

奧列格跳下椅子,離開客廳,蕾切爾正好端咖啡進來,在哈利對面坐下。哈利找到遙控器,把角馬的隆隆蹄聲調低。蕾切爾打破了沉默:“今年的獨立紀念日你有什麽計劃?”

“工作。不過如果你在暗示你想約我的話,那我就算偷天換日也要……”

蕾切爾笑了幾聲,揮揮手表示不是這個意思。“抱歉,我只是找話說而已。我們聊聊別的事吧。”

“你生病了嗎?”哈利問。

“說來話長。”

“你有很多事都說來話長。”

“你怎麽從瑞典回來了?”她問。

“因為布蘭豪格。真不可思議,因為他,我現在坐在這裏。”

“是啊,人生總會碰上許多奇怪的巧合。”蕾切爾說。

“反正怪到連想都想不到。”

“你想不到的還多著呢,哈利。”

“什麽意思?”

她嘆了口氣,攪拌著自己那杯茶。

“怎麽了?”哈利問,“你家今天晚上都說暗語啊?”

她想笑,最後卻吸了吸鼻涕。春天的風寒,哈利心想。

“我……那個……”她試著起頭,試了幾次,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她的勺子在杯子裏旋轉著。哈利越過她的肩膀,看見一只角馬被鱷魚冷酷無情地慢慢拖入河中。“這段時間我過得很不好,”她說,“我一直在想你。”

她轉頭望向哈利,哈利這才看見她在流淚。眼淚滑過面頰,在下巴聚合。她沒有阻止眼淚落下。

“呃……”哈利開口說話,只說了一個字,兩人已在彼此懷中。他們彼此緊抱,仿佛對方是救命的救生圈。哈利全身顫抖。夠了,哈利心想,這樣就夠了,能這樣抱著她足夠了。

“媽媽!”樓上傳來大喊,“我的Game Boy在哪兒?”

“在梳妝台的抽屜裏,”蕾切爾喊道,聲音顫抖著,“從最上面的抽屜開始找。”

“吻我。”她輕聲對哈利說。

“可是奧列格會……”

“不在梳妝台。”

奧列格終於在玩具箱裏找到Game Boy,拿著下樓,並沒有發現客廳氛圍已經改變,只是看見哈利見了最新紀錄“嗯”個不停之後,得意地哈哈大笑。正當哈利為了打破紀錄開始奮戰時,卻聽奧列格問:“你們的臉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