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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
維也納.魯道夫二世醫院
四號病房充滿酣睡的聲音。今晚比平常安靜,沒有人痛苦呻吟、沒有人做噩夢尖叫驚醒。海倫娜也沒聽見空襲警報。今晚要是沒有空襲,她希望一切都能進行得順利一些。她躡手躡腳走進大寢室,站在他的床尾看著他。只見他坐在台燈燈光下,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裏,什麽都聽不見。海倫娜站在燈光之外的黑暗中。她很清楚黑暗是什麽。
他正要翻動書頁,便發現了她,臉上立刻露出微笑,放下手裏的書。
“晚安,海倫娜,今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吧?”
她把食指貼在唇上,踏近一步。
“你怎麽知道晚上誰值班?”她輕聲說。
他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別人值班的時間,我只知道你的。”
“是嗎?”
“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然後是星期一和星期二。接著又是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別害怕,這是對你的贊美。在這裏沒別的事可以用腦筋。我還知道哈德勒什麽時候灌腸。”
她輕聲笑起來。
“但你還不知道醫生已經宣告你可以繼續服役了吧?”
他驚訝地望著她。
“你被分派到匈牙利了,”她低聲說,“第三裝甲師。”
“裝甲師?那不是德國國防軍嗎?他們不能收編我,我是挪威人。”
“我知道。”
“而且我去匈牙利做什麽?我……”
“噓,你會吵醒其他人。烏利亞,我看過派遣令了,我們對這個命令恐怕都無能為力。”
“可是他們一定是弄錯了,這……”
他不小心撞到了書,砰的一聲掉在地上。海倫娜彎腰撿起了書。是《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標題下方是一張素描圖,圖中是個衣衫破爛的男孩坐在竹筏上。烏利亞顯然是生氣了。
“這又不是我的戰爭。”他噘起嘴說。
“這我也知道。”她輕聲說,把書放進椅子下他的包裏。
“你這是幹嗎?”他低聲說。
“你聽我說,烏利亞,我們時間不多。”
“時間?”
“半小時後,值班護士會開始巡房,你必須在她來之前做出決定。”
他把台燈罩壓低,好在黑暗中把她看得清楚一些。“海倫娜,這是怎麽回事?”
她吞了口唾沫。
“還有,為什麽你今天沒穿制服?”他問道。
眼前這一刻最令她害怕。她不怕對母親撒謊,說她要去薩爾茨堡探望妹妹幾天。她不怕說服林務官的兒子駕車載她來醫院——現在林務官的兒子還在醫院大門外等著她。她也不怕跟自己的財物、教堂和維也納森林的安逸生活道別。但她害怕對他坦白:她愛他,願意為他冒生命危險,並用未來作為賭注。因為她可能看走眼。這不是指他對她的感覺,這一點她很有把握,而是他的人品和骨氣。他有沒有勇氣和魄力聽從她的建議?至少現在他很清楚,去南方攻打蘇聯人並不是他的戰爭。
“我們應該有多一點時間了解對方的。”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握住她的手,緊緊握住。
“可是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她說,捏了捏他的手,“一小時後,有一班列車開往巴黎。我買了兩張票。我的老師住在那裏。”
“你的老師?”
“這故事說來話長,反正他會接應我們。”
“接應我們?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可以住在他家。他一個人住。而且據我所知,他沒什麽朋友。你的護照帶在身上嗎?”
“什麽?有……”
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什麽,納悶自己是不是讀那本竹筏男孩的書讀到睡著,而眼前的一切只是在做夢。
“有,護照在我身上。”
“很好。去巴黎要兩天。我們有座位,我也帶了很多食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麽要選巴黎?”
“巴黎是個大城市,一個可以讓人消失的大城市。聽好了,我帶了一些父親的衣服放在車裏,你可以在車上換便服。他鞋子的尺寸是……”
“不行。”他舉起一只手。她那些如潺潺溪水般不斷流出的熱切話語立刻停住。她屏住呼吸,注視著他沉思的表情。
“不行,”他又低聲說了一次,“這樣太蠢了。”
“可是……”她的胃似乎被一塊大冰塊給塞住了。
“穿軍服旅行比較好,”他說,“一個年輕人穿便服只會引起懷疑。”
她心花怒放,不知該說什麽,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歡聲歌唱,無比喜悅,令她不得不安撫它少安毋躁。
“還有一件事。”他說,雙腿一晃,來到床下。
“什麽事?”
“你愛我嗎?”
“愛。”
“很好。”
他已穿上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