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番外

驪山四季分明,風景如畫,多年前裴元徹為顧沅種下的那片海棠花田依舊盛開。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眨眼到了七夕佳節,顧沅叫來戲班子唱了一出《花好月圓》,擺了瓜果盛宴,與裴元徹一起看戲過節。

只要有她陪在身邊,裴元徹的情緒便是穩定的,除了不記事之外,與從前並無多大區別——反正他的脾氣從來都不算好。

都是老夫老妻了,過節也沒那麽多花裏花哨的,就連今日看戲,還是裴元徹先提出來的。

看完了戲,夜也深了。

顧沅打了個呵欠,看向身旁的男人,“走吧,該回去安置了。”

裴元徹站起身來,將她從椅子拉起來,又比了比她的身高,笑她,“你怎麽一直沒長高,還變矮了。”

顧沅默了默,瞥了他一眼,“你高,你全天下最高。”

裴元徹怪得意的,還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矮點好,天塌下來,還有我給你頂著。”

顧沅怔了怔,看著男人高大清瘦的背影,眼眶有點酸。

這個老家夥啊,倔起來的時候招人煩是真的,但有時候說出這些傻乎乎的話時,又怪暖人心的。

小宴結束,倆人一同回寢宮歇息。

人老了,睡得也愈發早。

睡到半夜裏,外面忽然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隱雷聲。

夏日的雨來得毫無征兆,又轟轟烈烈,噼裏啪啦的敲著窗欞與瓦檐,亂珠碎玉般嘈雜。

顧沅本來睡得好好的,被這雨聲吵醒,她迷迷糊糊的蹙了下眉頭,一把扯過被子蒙住頭,翻了個身,試圖把耳朵遮住。

幾息後,她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隨意伸手往旁邊摸了摸。

空空蕩蕩。

懵了片刻,她的意識徹底清醒過來。

這大半夜的,裴元徹人呢?

“來人,來人——”

顧沅掀開鵝黃色壽字幔帳,正要穿鞋,發現裴元徹的鞋整整齊齊的擺在一側,她的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鞋還在,人不見了?

她忙穿鞋下床,隨後取了件絳紫色外衫披著,快步往外走去。

才走到門口,就見朦朦朧朧的雨簾中有許多人影晃動,燈影惶惶,吵吵鬧鬧。

“太上皇,使不得呀!”

“外頭雨這麽大,太上皇您快進屋吧——”

聞言,顧沅心頭一緊,攏了攏身上衣衫,一把搶過宮女手中的傘,快步往雨裏走去。

這雨實在太大了,視線都模糊一片,直到走近了,顧沅才瞧清楚眼前的情況。

只見傾盆大雨裏,裴元徹僅著單薄的寢衣,一雙腳還光著,渾身淋得濕透。冰涼的雨水沿著他高挺的鼻梁往下淌,長長的睫毛也被沾濕,扇子般濕漉漉垂著。

而他彎著腰,張開手,用身子去護著花圃裏的一株琉璃海棠。

顧沅一看,登時就火了。

“裴元徹,你瘋了嗎,大晚上的,外面下這麽大的雨,你跑到花圃來作甚!”

顧沅眼角都氣的泛紅,也顧不上撐傘,猛的朝前走了一大步,伸手就去拉他,“多少歲的人了,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身體著想,也讓我消停一下。”

裴元徹像是被她這聲吼給嚇住了。

他垂下漆黑的眼簾,長長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緒,讓人看不分明。

良久,他唇瓣微啟,“這是沅沅喜歡的花,不能被雨淋壞。”

他的聲音很低,在嘈雜的雨裏顯得不太清晰。

顧沅愣住,隨後一陣難以言喻的情緒迅速的湧遍全身,她的心臟仿佛被只無形的大手給捏住,一點點的擠壓出其他的空氣,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而費力,肩膀微微顫抖著。

臉上有濕潤劃過,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她用力的咬了咬唇,舉著傘朝他走了一步。

一方暗黃色油紙傘,出現在他們頭頂,遮風擋雨。

顧沅主動牽住裴元徹的手,揚起臉,眼裏還含著隱隱淚光,面上卻是朝他笑,“我讓人將花搬進屋子裏,不會淋壞的。現在我們先回屋,好麽?”

裴元徹略有遲疑,但見她眼眶紅紅的,他心裏也難受,便點頭,“好。”

回到殿內換了潔凈的衣衫,顧沅拿著巾帕給他擦頭發。

裴元徹幾次想回頭,都被她給按住,“別動。”

“沅沅,你……生氣了?”

“沒有。”

“你就是生氣了。”他回過頭,看著她紅紅的眼圈,眸中閃過一絲無措。

顧沅咬了咬唇,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輕嘆一聲,放軟了語調,“下次別這樣了,我會心疼的。”

這一場雨後,裴元徹果不其然,又病倒了。

仿佛打開了身體病痛的閘門,那些年輕時所承受的傷病,在老年時開始張牙舞爪,肆意反擊起來。

病痛纏身,每況愈下。

死亡來臨之前,人是有預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