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當鹵煮開始掉書袋

夜色之中,或是睡眼惺忪離開溫暖的被窩,或是戀戀不舍地告別女人的懷抱,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學官們,全都死板著一張臉。如果不是要維持身為飽受監生敬仰的師者形象,打著呵欠的他們恨不得想罵娘。

當然,大半夜的,就算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再快的腿,也只來得及通知了幾個要緊的博士,至於正二品的國子監祭酒周勛,他不好貿然驚擾。

但國子監司業羅毅就倒黴了,他被徐黑子半夜三更驚動之後,還不得不來。此時此刻,這位正四品的高官被幾個學官簇擁著,儼然主心骨。

可面色肅然的羅司業,心裏卻一樣如同其他人一般在罵娘,而且連徐黑子一塊罵了進去。這麽大的事,你倒是去知會那位正二品的祭酒周大人啊,幹嘛要我這個司業來頂缸?

想當初九章堂悄悄關了,連太祖牌匾都請入密室供奉的事情,那又不是我做主的!當然也不是現在的祭酒大人做主的……

甚至葛雍這個終身祭酒也不是不知道,還憤懣地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嘴,到底被一群大學士和尚書之類的學生給勸了回去。現在時過境遷,怎麽會突然被一個新鮮出爐的愣頭青國子博士給鬧開了?

然而,來都來了,羅司業沒辦法在眾多下官面前露怯,更不能在張壽那個不符合程序從天而降的國子博士面前露怯,因此只能硬著頭皮昂首闊步前行,一馬當先,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當眾人遙遙看到九章堂的時候,東邊的天空已經微微露出了魚肚白,卻是即將天亮了。原本該如同沉睡怪獸一般躲在黑暗中等待天明的那座講堂,此時正散發著朦朦微光,再往近前,卻見是一盞盞燈籠和一根根蠟燭正整齊擺放在地上。

面對這詭異的情景,有人輕輕罵了一聲,似乎是在詛咒那些不稱職的巡夜更夫,可緊跟著,卻有人輕呼了一聲。

“那些燈籠似乎擺成了什麽圖形!”

羅司業立時定睛看去,可仔仔細細看了老半天,他卻覺得滿頭霧水。不只是他,一個個從科場過五關斬六將殺了出來,最終奪下進士出身的學官們也同樣兩眼迷茫,完全不懂那燈籠圖案的意思。最後,還是有一個博士氣急敗壞地咒罵了一聲。

“定然是讖緯,是詛咒怨望!”

然而,他話音剛落,其他人卻齊刷刷側頭看向了這位仁兄。張壽既然能被皇帝欽點為算科博士,足可見別的不說,至少是簡在帝心之人,你這找罪名還能找得更靠譜一點嗎?

詛咒怨望,那也得有人信啊!

惱火的羅司業沒理會那個狼狽的下屬,最終高深莫測地冷笑了一聲:“小孩子把戲。”

隨著他給這燈籠圖案定性,其他人連忙紛紛附和,這個說孩童塗鴉,那個說不知所謂……在這紛紛亂亂的搖頭斥責聲中,羅司業卻仍舊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門口這幾十個燈籠和蠟燭組成的大陣,隨即方才來到了門口。

當第一眼看到內中景象,他到了嘴邊斥責立時嚴嚴實實堵在了嘴裏。

就只見這偌大的九章堂中,從大門到正中央的這一塊區域,地面在燈籠和燭火的光芒照耀下,還能看出清亮的水漬,分明是已經打掃過了。中央的大案上和椅子亦是閃閃發亮。兩個人正背對他們,拿著抹布擦那大案兩側的立柱,影影綽綽能看到身上的灰跡。

然而,這時候羅司業卻一點都顧不得去斥責人家對自己的慢待,或者說忽視,因為他已然注意到,這九章堂年久失修是自然的,可除了這中央區域,兩側灰蒙蒙的,四面屋頂在燈籠的微光下,隱約還能看到蛛網之類的東西。那一刻,經驗豐富的羅司業一下子恍然大悟。

這些個偷懶耍滑的東西,空關九章堂,可沒說連打掃都不打掃啊,這樣子像什麽鬼!

他把滿肚子興師問罪的盤算摁了回去,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和顏悅色地說:“張博士連夜打掃九章堂,著實是辛苦了。”

身後幾個學官蓄勢已久,可羅司業卻帶頭把問罪變成了慰問,他們就猶如蓄力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難受得想要吐血。尤其是當中那個青衣人轉過身來,看到那張年輕到極點的面孔,幾個素來以年輕俊傑自居的博士那就更加不痛快了。

人家年紀比他們小一大截不算,還偏偏長了一張出眾到讓人沒法挑刺的臉!

而張壽轉身的同時,還叫了一聲旁邊正在賣力工作的陸三郎。見人立時轉過身來,手上一塊臟兮兮的抹布,臉上灰一塊白一塊,鼻子上甚至都抹黑了,他就隨手放下手中抹布,微笑拱手道:“談不上辛苦。我實在是沒想到,九章堂居然連門鎖都已經朽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