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聚起一堆太小還不能幹活的鄉下孩子,讓他們從小背詩,背九九歌,學習初級文化知識,這原本只是張壽發現自己得先悄悄了解一下這個新世界之後,最初一時起意的行為。

他知道這種事兒未必能有什麽成效,甚至連啟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著做總比不做好,反正很閑的他還是認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從圍觀他教背詩和九九歌的農家子中挑出對數學和文字相當敏感的兩個少年,其中鄧小呆有門路去參加吏考,“家學淵源”的齊良一次就通過了縣試,那純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沒有打擾他上課,他就沒把在外頭旁聽又或者說偷聽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鄧小呆之後,他便開始給兩人講起了平面幾何——哪怕這兩個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用平面幾何的機會,但他素來覺得,數學邏輯培養好,人一輩子都會因此受益。

當然,外頭的朱大小姐會聽得如何雲裏霧裏,那他就沒辦法去管了。

朱瑩果然聽著聽著就探出了腦袋,然而,當發現張壽背對自己,站在一塊白墻前,正用蘸水的棉線在一面白墻上寫寫畫畫,不一會兒,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暈了。這還不算,張壽一面畫圖,一面口授題目,她完全是有聽沒有懂!

尤其當張壽用棉線蘸水畫直線,末尾綁著毛筆畫圓圈,各種作圖,那些圖形復雜到了極點,不一會兒還會隨著水漬消失而消失,她更是頭昏腦脹,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頭坐著的這兩個鄉間農家子。要知道,張壽根本就只說一遍,這得多好的記性才能記得住?

很快,她就發現了另外一個沒注意的問題——張壽赫然是左手作圖!想到書架上那些習字簿冊上拙劣的字跡,她終於恍然大悟,覺得自己明白了風儀出眾的他為什麽字寫得不好。

左手劍左手刀好練,但左手寫字肯定很難!

這一走神就是好一會兒,等她回過神時,就只見坐在小凳子上的兩個少年人人膝上一個木沙盤,正在那用木棍寫寫畫畫。她這才明白,他們竟用這樣的法子在抄題目。等看到兩人埋頭認真思考,仿佛是在解題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然而,張壽固然是回頭朝門口這邊看了過來,但給出的反應卻讓她大為氣惱。他非但沒有出來給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下子,她頓時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後扭頭就走。

昨晚上吃飯是這樣,今天早上還是這樣,剛剛讓那考上小吏的鄧小呆去打聽婚書的內情時,張壽也用聽到親事嚇得覺都睡不著來當借口,現在更是嫌棄她太吵!

“不過是幾道題目,白紙黑字寫清楚發下去就行了,用得著這麽故弄玄虛……啊!”

朱瑩越想越是心中憤憤,不禁抱怨出聲,冷不丁面前一個人竄出來,她不禁嚇了一跳,等發現是阿六,她意識到自己不但去而復返,還在門口偷聽張壽上課被拆穿,頓時俏臉微紅。

見阿六一聲不吭便側身讓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氣。盡管她之前還嫌棄這家夥沉默寡言,可現在看來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總算沒這麽尷尬了!

但她才走了沒兩步,就只聽身後傳來了阿六說出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紙筆很貴的。”

盡管朱大小姐不像張壽那樣了解阿六,可此時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剛剛那抱怨到底還是被這個沉默寡言的仆人聽見了。長在豪門的她自然不知道紙筆到底多少錢,可聯想到剛剛從村中一路走來的景象,她也能猜到,這代價對尋常農家子來說恐怕難以負擔。

可心中憋著一肚子火的她,到底還是沒忍住:“阿壽就不能買了紙筆送給他們嗎?”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可此時收回卻已經來不及了。

畢竟,從她之前聽到的只言片語就可以知道,之前那個考中小吏的鄧小呆已經是對張壽千恩萬謝,何嘗埋怨過張壽不曾白送他們紙筆?

“少爺月錢只有五百文,全都買了糧米肉食貼補了他們家裏,否則,他們家裏不會讓他們少幹活白吃飯的。齊良還欠了一屁股債,差點連地都賣了。少爺一邊教他算學,一邊幫他雇人照料了幾畝棉田,他這三年勉強能慢慢還上一丁點債務。”

這一次,阿六的話罕有地多了起來:“而且,少爺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救急不救窮,要救窮只有靠自己。”

朱瑩不禁啞口無言。尤其是想到家裏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隨手就扔,字紙更是常常一天會丟出去一簍,從前她一向習以為常,可現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還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認識貧和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