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4章 召對(第2/3頁)

天子道:“朕並非迂腐古板之人,但是重農抑商乃是本朝從太祖時就定下來的國策,你安敢如此說?今日朕若不問問你,若太祖在天有靈必會責朕啊!或者這是申先生的主張?”

林延潮心底冷笑,好啊,張鯨,我還沒對付你,你倒是先對付我了。

林延潮道:“陛下,此言並非為臣所講,也非申閣老所講,而是南宋先儒陳亮,葉適所主張!”

天子道:“朕知道陳亮,葉適主張變法,愛卿的事功學說,朕也是讀過,如此說來倒是一脈相承。”

林延潮道:“陛下,臣說過臣之變法,在於事功,事功在於陛下的支持,若陛下支持,臣願效王相公,或者陛下也可以不用臣,而用臣的主張。”

天子點點頭道:“林卿,朕還不知你的為人嗎?若是朕不信你,早就派錦衣衛將你拿下了,而不是召你至乾清宮閑聊。朕聽聞當今天下學問,顯學三支。但朕以為愛卿的林學。較心學,理學有何所長?”

林延潮笑著道:“陛下,事功之學與心學,理學,確有長短。請讓臣一一為陛下道來。”

“理學,事功兼顧於內聖外王。這一點上心學不同,心學之難,難入世之難,難在‘致良知’是否就是‘天理’?理學所言天理,天理在於一,然而‘致良知’在於個人內心的良知,這二者是不是能統一?或者如何能統一?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今年心學日漸援禪入儒,趨於出世之學。所以當今儒家裏講治世之學的,唯有理學以及事功之學,而此道二者不同。”

天子一笑問道:“林卿所言治世之學不同,是否就是國策之爭?”

林延潮道:“臣不敢談國策,但學問在於經世務實,在於學以致用之道。春秋戰國時天下紛爭,戰亂不止。為了救天下故而百家爭鳴,孔,老,莊,墨,楊,韓都提出拯救天下的辦法,並創立流派。”

“然而到了最後,大部分學說,只是口頭功夫,不能落於實地,無法經世。唯獨法家之學乃實學,秦用法家滅六國,四海一。然而秦朝成也法家,敗也法家,秦對百姓的竭澤而漁,最後釀成了烽煙四起。”

天子笑著道:“朕知道,故而漢一改秦制,援引儒學,但卻不是後來儒生所言,罷百家而獨尊儒學,當年漢宣帝曾對太子言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林延潮道:“陛下所言極是,不過漢初時,為了休養生息,朝廷實行黃老之術。黃老之術說白了,就是治大國如烹小鮮。”

黃老治國,開創自由經濟之先河,用今天話來說就是‘小政府,大社會。’

林延潮又道:“漢文帝在位時,免征農稅,而且是連免十三年,試問陛下,此舉今日可以效之嗎?”

農業稅從古至今都是政府稅收的大頭,占一個國家收入的九成,張居正變法,主要就是清丈田畝,目的就是為了增收農業稅。

聽了漢文帝連免十三年農業稅,天子默然半天,然後道了一句:“不能也。”

事實上以大明現在的財政,不要說停征農業稅一年,漕運耽誤個幾個月,明朝基本就玩完了。

李自成打進北京城時,裹眾百萬,其中本部人馬不過五六萬,其余都是明朝降軍。這些明朝降軍多年沒有發俸祿,他們隨李自成進京與其說是造反,用武裝討薪的說法更合適一點。

據說李自成當時也是騎虎難下,於是密謀與崇禎談判,只要崇禎肯給一百萬兩,兩家劃地而治,大順軍還能幫崇禎外平遼東,內壓其他叛軍,但崇禎就是拿不出錢來。

林延潮道:“臣也以為不能,可是漢用黃老之術,老百姓固然無憂,但朝廷卻不能如秦朝般組織起六十萬軍隊,送到幾千裏外打戰,所以要打敗匈奴,又須用法家。”

天子一聽頓時眉飛色舞道:“正是如此,要不是要養著邊軍五六十萬,否則朕早停了漕運。”

天子本來是想說停了農業稅,但想想腰包,立即改口說停了漕運。

林延潮笑了笑繼續道:“漢武帝時,董江都提出儒法合流,創‘天人感應’之說。之後漢家方行儒表裏法,用儒家來教化百姓,但治理國家的還是法家一套。這也就是漢宣帝所言王霸之道雜之。”

“譬如陛下常看奏章裏所言‘聖朝以孝治天下’,然而陛下坐穩這天下,單純憑的是忠孝二字嗎?”

林延潮這話說的不客氣了,但這不是大庭廣眾,天子倒是喜歡林延潮撕破文臣那滿臉道德的面孔,與他說幾句體己話。

天子笑了笑道:“都說了王霸雜之,這忠孝二字就是王道。”

林延潮又道:“誠然也,因此法家用於朝堂上,儒家用以民間。然而程朱創理學後,著重強調治國平天下,將提倡個人道德修養的儒學搬到了廟堂上,到了聖朝,太祖用理學為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