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8章 君臣(第2/3頁)

天子在禦案後端坐了片刻,向張鯨點點頭。

張鯨從林延潮手上將奏章取過。這奏章再度回到天子手上。

天子但見奏章上寫著。

潞王大婚之費已越六百萬兩,太倉內帑變法十年之積蓄,一夕而空。

悉天下之珍奉聖母,具四海之財供潞王,所費黃金高於北鬥,耗天下以肥王。

陛下孝太後,然民亦有父母;陛下悌兄弟,而民亦有手足。

皇上為一己孝悌,而奪百姓之孝悌。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一旦天下土崩,人盡敵國,時黃金萬貫、明珠千斛,又誰來守之?

林延潮奏章上字字令天子心驚膽寒。

天子將奏章一推,仔細思索了一陣,忽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又站起身來,負手走到殿中道:“林卿,朕明白了。”

天子自顧地笑了笑,似從中窺見了什麽,沒錯,是朕看破了一切詭計。

“這奏章是不是戶部尚書張學顏讓你上本的?他是張太嶽舊黨,六年前遼東巡按劉台,以門生彈劾座主張太嶽時,遼東巡撫張學顏汙其貪賄,禦史於應昌彈劾之。故而這奏章是張學顏授意你上呈的,借潞王大婚之事所用太費,意在離間朕與太後,借此轉移視聽,阻止朕鏟除朝堂上的奸黨。”

想到這裏,天子露出不出所料之色,當下對張鯨道:“你聽見了嗎?立即命錦衣衛將張學顏拿下!”

張鯨額上汗水下滴,他與張學顏可是政治盟友啊。張鯨還未答允,林延潮卻出聲苦笑。

張鯨上前道:“林延潮禦駕之前,不可放肆。”

林延潮笑著道:“陛下,臣與大司農從未有過私交,眾所周知。”

“那就是張懋修,他與你乃同年,朕就不信,鏟除楚黨之事,他就沒有上門找過你。你其言看似為公,為百姓請命,實暗中卻奸黨開脫,甚至不惜攻訐太後。林卿,朕視你為心腹,你就是這麽回報朕的嗎?”

林延潮擡頭熟視天子良久。

天子見林延潮目光炙熱,問道:“怎麽不說話了?心虛不願分辯了?”

林延潮搖了搖頭道:“陛下,可記得臣第一次侍君於文華殿日講時,向陛下說的魏征諫太宗之事。”

天子默然。

林延潮道:“魏征將上諫太宗的奏章,都私下抄錄拿給史官諸遂良過目,成全己名,卻陷君於惡名。但太宗皇帝卻可以納諫,不計較臣工之用心,只要十句話裏有一句利於行的,就可納諫,此乃千古仁君之德。”

“正如此奏章,陛下從頭至尾,只問臣是何人所指使的,卻不問臣這奏章裏所言對不對。若陛下稱臣有私心,臣確有私心。”

殿裏的空氣凝了一下,天子聽了林延潮的話,不由身子微微前傾。

“臣的私心,是不想一百年兩百年後,後世子孫讀到史書時,指著那一個個的名字罵道,看那些人,那些廟堂上蠹蟲,他們受萬民敬仰,食民脂民膏,卻什麽也不作,亡了天下!”

林延潮話裏有種篤定的堅持,令天子動容。

天子嘆道:“國事還未急迫到你說得這個地步,林卿你不要聽外面那些危言聳聽的話。”

“陛下,萬歷九年太倉銀入三百七十萬兩,支出四百四十萬兩,國庫虧七十萬兩,另欠九邊軍費九十萬兩。潞王大婚用去兩年太倉所入,之後移藩,就藩又要向戶部要百萬兩之巨,幾萬頃莊田,陛下此乃耗天下以肥一王。”

林延潮覺得還是把話說到這裏,否則下一句“潞王尚且如此,以後陛下之子子孫孫,又要有幾個潞王呢?”就要出來了,打擊範圍還是不擴大的好。

天子急道:“夠了,朕說得不是潞王。朕說的是張太嶽,及他的奸黨。張太嶽貪墨這是真的吧!他柄政時剛愎自用,他口口聲聲不許朕這個,不許朕哪個,讓朕儉樸以厚天下。可是他卻怙寵行私。”

“朝臣們說他貪墨之數,不遜於馮保。”

林延潮聞言道:“陛下,前首揆為臣子卻是有失當之處,但禦史之言實誇大其詞了。朝堂上的奸黨已是除盡,再放任禦史言官下去……”

天子打斷林延潮的話,道:“朕說得是他貪汙受賄!”

林延潮答道:“陛下,自古以來務實之人,難為鄉願,難有清名,難全官聲。天下惟有庸人方無咎無譽。前首揆的功過,臣不敢置評,他在世時,臣與他也無半分私交。只是宰相之尊,乃人臣領袖,請陛下給予他身後體面,以後也給願為死封疆,死社稷的大臣,將來一個報效國家的指望。”

天子冷笑道:“是非功過,皆已蓋棺論定。張太嶽,不,是張居正,他有功朕與太後都賞過,眼下是過,朕要數之。”

說到這裏,皇帝的氣度又重新回到天子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