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枷鎖

懷抱大橘坐在白玉石階上的萬歷皇帝揉了揉臉,煩躁地摘下一只靴子丟到遠處。

皇帝很愛讀書,在他身邊散落著讓宦官拿錢去宮外買來的經書、佛經、小說、醫書、繪本等諸多書籍,只是此時此刻世上沒有哪一本書能幫他定心。

盡管不論上朝還是送戚繼光、方逢時、吳兌出宮,他都表現得勝券在握,但在心裏……他是害怕的。

這其實是年輕的皇帝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某一件事而感到害怕。

他不是不曾害怕,過去他很怕張居正。

但那是因為某個人而害怕,而無關於這個人做什麽……首輔大人就是打個嗝兒,給皇帝帶來的恐懼感跟他罵人是一樣的。

但這一次萬歷真的很害怕,因為他太寄望於勝利。

這次勝利,與以往任何勝利都不同。

因為人類生理結構的原因,眼睛是有問題的,它只能看見前面,就連想環顧左右都要用上脖子才行,永遠都看不見身後。

誰產生威脅,才能看見誰。

又因財富體量的原因,四洋開拓也遠沒有歐洲那樣震撼的效果。

一年二百萬兩白銀,對登上新大陸前的歐洲而言比任何一個王室掌握的財富還多,可在中國同樣並非如此。

哪怕人們同樣會為之瘋狂,瘋狂的程度也是不同的。

可北方的威脅實打實,老至馬芳、少至萬歷皇帝,這一代人對北虜的侵害感同身受——正因如此,在深知民心之重的萬歷皇帝看來,打贏這場仗,將烏梁海重新收回帝國版圖,是無匹的功績。

“唉,治理天下,可太難了。”

皇帝撓著頭,百無聊賴地將另一只靴子丟了出去。

他坐下的白玉石階已被宦官王安用拂塵清掃過,即使用白襪沾地也不會太臟,此時宦官與侍衛皆知皇帝心情煩悶,俱是不敢上前,只有王安默不作聲地走下台階,將兩只靴子擺在萬歷手邊,以備他再丟出去。

萬歷並未擡頭,輕聲問著與他所思所想風牛馬不相及的問題,道:“戶部知道天下百姓家產幾何麽?”

天下百姓家產幾何?

“不知道陛下問的是什麽家產,財貨、田產、屋舍、六畜?”王安想了想道:“朝廷不曾統計,但陛下若想知道,奴婢可吩咐下去,三月之內能粗算出來。”

都交著稅呢,有萬歷會計錄在,這些東西只需要時間,都能算出來。

對王安來說,他不知道皇帝為何會感慨治理天下太難,因為……皇帝並沒有真正的去治理天下,縱然在朝堂上管的‘閑事’越來越多,但那也只是閑事。

修幾條路、設立一些官辦小學,動動嘴、撥出些錢款,稱不上治理,何況花銷的那些銀錢對皇帝來說更稱不上難。

皇帝對政治的參與甚至比不上他在軍事上的作用,至少練出四衛軍是親自經手實打實的功績。

他卻不知道,萬歷皇帝所感慨的‘太難’,正是因為沒有治理天下,或者說無法去治理天下。

數年以來,尤其在張居正體量皇帝年幼改革了上朝次數,將每月上朝次數精簡為九次,朝廷形成了以群臣廷議提出問題、內閣票擬給出解決辦法、皇帝的司禮監披紅決策、六科封駁來檢查是否失宜、最終遞送至六部進行執行的一套嚴格程序。

在這套程序裏,皇帝可有可無……本應享有決策權的皇帝隨著年齡增長,漸漸察覺到一個事實:張居正說什麽他都覺得是對的,都會披紅。

哪怕少年人的逆反心理來了,想要不批都沒有機會,因為他總會被張居正說服。

這讓他分不出自己這活生生的人,究竟與那塊當樣子的印璽、與那根專門作朱批的禦筆有什麽分別?

無非印璽和禦筆要用手拿起來,而他更省事一點,只需要說幾句話就全自動罷了。

是的,他知道張居正說的都對,但這種感覺已逐漸令他厭煩。

就連他獨辟蹊徑的在正規程序之外撥款、下旨,也在被慢慢板回正軌,兩京一十三省興建小學的旨意最終沒能發出去,而是靠內閣授意學政大宗師共同提出,經歷正規程序後由戶部執行,皇帝只是戶部撥款後象征性地從內庫中撥了一些錢財而已。

何況這種做事方法在觸及真正治理國家的決策中並不好使,六科笑呵呵地就能把他的旨意駁倒,他也說不過那些人……七品小官兒們可兇著呢!

沒有張居正的首肯,就算是皇帝也無法氣急敗壞地把科道官流放萬裏支援亞洲建設。

他是皇帝,卻並無左右朝政的能力。

甚至連不聽不看的權力都沒有。

在他向張居正第三次表達內閣可以將票擬直接交付司禮監朱批後,換來張居正一頓臭罵。

那是帝國首輔少見的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