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6頁)

他這一動作分明便是送客的姿態了。

趙信全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目光往“百花齊放”斑竹屏風一掠,欲言又止。最後,他還是緩緩站了起來,拎著那只小皮箱、拄著那根西洋手杖,一步一停地走出了客廳。

客廳中幽然靜了下來。朱萬玄似一座石像般坐在那裏,無言無語。

黎天成從斑竹屏風後面緩步轉出,正欲開口。客廳的那部電話機卻驀然鈴聲大作,十分震耳。

朱萬玄斂回心神,拿起電話,放到耳邊聽了幾句,面色微變,只悶悶地說了一聲“知道了”,便將話筒緩緩放下。

黎天成瞧見他神色不對,關心地問道:“舅舅,出什麽事兒了嗎?”

“剛才阿昌打來電話,漢陽正街的‘朱恒昌’店鋪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給炸了。”

“朱恒昌”是朱家設在長江中遊最大的分店,平日裏收益都很可觀。它被炸掉,朱家產業的損失自是極大。想來,朱萬玄的心裏定是十分難受的。黎天成只得安慰他:“事情已經發生了,舅舅你就要看開一些。鬼子對咱們欠下的賬,總有一天要找他們還回來的。”

朱萬玄忽地擡臉看著他:“天成,你說實話,武漢三鎮守得住嗎?”

黎天成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應該是很難守得住了。”

“難道我們真的要做亡國奴了?”朱萬玄的聲音是一片莫名的愴然,令人聽了有些鼻酸。

“蔣總裁認為,依靠長江三峽之天險,是可以阻住日寇侵略入川的。”

朱萬玄一抹淚水,重重一嘆:“靠天靠地都是靠不住的,關鍵還是靠人。依靠牟寶權這樣的縣長、馮承泰這樣的處長,我看很難鬥得過日本鬼子!”

黎天成毅然說道:“所以,我們決不能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來救亡圖存。這世界上從來都沒什麽‘菩薩’‘神仙’是可以包救百難的。”

聽了他這一席話,朱萬玄漸漸平靜下來,深深地瞅了黎天成一眼,從桌幾上拿起一份《忠縣報》遞到了他眼前:“鐘家那個女娃兒采訪你的報道,我這幾天一直在反復閱看。天成,你那些話講得很好啊!舅舅只盼你今後言行如一、始終如一地做下去,不要給你父親、母親丟臉!”

黎天成凝肅而答:“舅舅你也可以好好監督甥兒,甥兒一定說到做到!”

朱萬玄的神情忽然顯出前所未見的鄭重端肅:“天成,在當今的國民政府之中,舅舅就只信你一個人了。這樣吧,我會把塗井鹽廠裏百分之三十六的股份全部捐給國家,但作為附加條件,我會向他們明確指定你為塗井鹽廠的特定監督員,專門監管鹽廠的產、運、銷一切事務,決不允許有任何蛀蟲貪墨官鹽公產,你若查出不法行為,可以懲處任何違法之徒。如果上級鹽務機關包庇或縱容不法之徒,你可以代我收回所捐的鹽產。要讓他們明白,我捐出這些鹽產,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惠濟民生,絕不是讓任何人可以監守自盜、中飽私囊的。”

聽著這些話,黎天成像木頭人般怔了一下,心頭一定,忽又“突突突”地激烈跳動著,胸腔中仿佛有熱流要湧出來一樣。他咬了咬嘴唇,抑制著內心的激動,正色答道:“舅舅這麽信任甥兒,甥兒自當義不容辭,為舅舅監管好每一粒鹽的去向!”

下午,黎天成剛到縣黨部辦公樓上班,朱六雲便從門口處迎了上來:“黎秘書,一位姓趙的先生一直在接待室等你。”

黎天成聽了,微微一怔:這個趙信全真是不死心啊!居然找到這裏來死纏爛打了!他只得吩咐道:“那好,隔五分鐘後請他到我的辦公室來。”

進了辦公室,黎天成先在室內做了一番布置,把那座“羊馬相戲”銀像擺上了案頭,然後在桌幾上斟了兩杯清茶。他剛做完這一切,身後的室門便被輕輕敲了一下,隨即一串英語拋了進來:“Hello!  Mr.Li! (Hello! Mr.Li:你好!黎先生!)”

黎天成徐徐轉過身去,只見趙信全笑盈盈地拄著珠光燦燦的西洋手杖走了進來。他又用英語說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Nice to meet you:很高興認識你)。”

“Nice to meet you。”黎天成略顯沉肅地伸出了手,“趙先生,我們都是中國人,最好還是用中國話交流。OK?”

“相信黎大秘書已經猜出了我是誰。”趙信全用手杖指了一下桌案上的那座“羊馬相戲”銀像,笑得十分親熱,“你對這件禮物還滿意嗎?”

“信全兄,你對我實在是太熱情了。”黎天成也含笑而道,“多年不見,你可安好?”

“你知道的,當年我比你更早就離開了忠縣。德國、法國、英國、意大利、日本,我都去遊學過。”趙信全耍弄著掌中的手杖,輕輕一語帶過,“我聽說你後來一直在江浙一帶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