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從文城失陷,夢蓮不但沒出過街門,連屋門幾乎也沒出來過。她沒有臉見人。對文城的人們,她曾誇過口——她的父親是不會作出對不起人的事,可是,舉人公居然接受了敵人的命令作了維持會會長。最使她難堪的,是舉人公對她聲明:為了房子,地產,衣食,我沒有別的辦法!還有,為了你夢蓮——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門上,院中老有監視著舉人公的人——他們也隨手兒監視著她。她想自殺,可足她又舍不得這個世界。世界是給青年人預備著的。她還想留著這條正在青春的生命,去設法洗刷父親所給她的恥辱。況且她還有個丁一山。幾時她能見到丁一山,她以為,她就會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與他攜手創造出一點什麽光榮的事業來。她須耐心的等著他!

她把自己禁閉起來。每逢舉人來看她,她便將門倒鎖,一聲也不出,等到舉人公嘆著走開,她才痛快的哭一場。

夢蓮的身量不高,而全身沒有一處長得不勻稱。在她淘氣的時候,她象個“娃娃”。當她生了氣,或要作些正經事的時候,她很象個發育完全了的小婦人,使人敬畏。小長臉,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個美人,但是她可愛。她的臉時時和她自己開玩笑。一會兒,她的小臉板起來,嘴角往下垂著一點,眉頭微皺;她是準備著發脾氣。一會兒,她的滿臉上都是小肉坑兒,很小,很淺,很活動;她是要發笑或唱個聲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著什麽意思的歌兒。她的脾氣永遠沒有一定,一天不定變多少回;十分的顯示出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

可是,不管她是怎麽善變,在她的心的深處生了根的卻是慈善,正直,與正義。最使人畏懼的是她的那黑而厚的頭發。當她發怒的時候,那些頭發好象忽然擁到腦門上來,象鷙鳥立起的冠纓那樣。

在她十七八歲的時候,丁一山已經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聽話,她要作什麽,一山永遠不反對。這時候,他不過是她的伴侶——能夠在一處玩耍的伴侶。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會兒一個主意。所以她的伴侶必定是個隨著她的主意轉動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這樣的青年,就是這樣,她還有時候連自己也不準知道為什麽就發了脾氣,使一山無從捉摸。於是他也就生了氣。這種無端的小沖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於一個禮拜不見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決定永不相見。可是怨恨漸漸的被那些沒法完全忘記的甜美的往事所沖淡,於是漸漸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象有個蟲子咬著似的那樣難過。最後,兩個人,不知怎樣的,又見了面;比往常更加親熱。這樣,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齡加長,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入了愛的成份。

愛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曉得她什麽時候需要愛,什麽時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候,她很熱烈,頗象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給他的樣子。有時候她又很冷淡,皺著眉頭,很象對自己,對世界,都已厭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問她這種變化是什麽意思。等到她最高興的時候,他大著膽,試著步,去探問。她滿面的小肉坑都發著天真的笑意,告訴他:“沒有什麽意思!”她頗有些聰明,假若她專心學繪畫,或音樂,或數學,她必能有相當的成就。可是,她是嬌生慣養的女孩子,她愛學什麽與不愛學什麽,都決定於一時的高興。她絕定不能學看護,因為她若一高興,也許一天給病人十次藥吃;而不高興呢,就許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從,不受拘束。可是,在這種獨立的精神中,她又需要愛——一種應當被解釋作母愛友愛戀愛的混合物的愛。這種愛很難大量的生產,相機供應;而一山就時常感到無可形容的痛苦。

夢蓮不喜歡林黛玉——太落伍了!可是,她並不反對茶花女。有時候,她極冷淡,而責備一山缺乏熱情,她的意思:“我是茶花女,而你,可惜不是阿蒙!”好,他趕緊去學阿蒙;可是她又與別人表示好感,而把阿蒙放在冰窖中。每一個生人,對她,都有一種誘惑力。她不愛金錢,看不起勢力,但是,她喜歡時時有新的刺戟。對於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她能為上教他感到她是一見傾心,而同時把老朋友幾乎忘得一幹二凈。及至那點新鮮勁兒過去了,她隨手的把新朋友扔在垃圾箱裏去。因此她有許多朋友,而哪一個是她真正的朋友卻很難說。她好象拴在河岸柳樹上的一只小艇,老有活水激蕩她,但是誰也不能把她沖了走。一山沒法不忌妒,沒法不質問她,她並不回答。直到問急了,她才說:“這是茶花女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