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譯魯登道夫《全民族戰爭論》序

著書難,譯書難,可是讀書也不易。序文的價值,就在使讀書的人得到一種讀的方法。因為凡著一本書對於環境的情感,和時代的趨勢,不是著者自身所能說明,若果讀者單看書裏的理論和事實,是不容易了解,而且容易發生誤會。

算來已經有二十八年了,我在德國軍隊中同伯盧麥將軍的侄子在一起,從演習地回家,兩人騎在馬上談天說地,我忽然問他:“你看我將來在軍事上,可以做什麽官?”他對我笑著說:“我有一個位置給你,就是軍事內閣長。”(即本書中所謂德皇帝之軍事秘書長)我說:“我難道不配做參謀總長?”他說:“不是這麽說的,我們德國參謀部要選擇一個有性癖的,或有點瘋子氣的人做參謀總長。”我說:“那可怪了,不過陸軍部長呢?”他說:“參謀部長是公的,陸軍部長是母的,我們青年軍人不想當陸軍部長,因為他是陸軍的母親,要有點女性的人才幹得好,鞋子也要管,帽子也要管,吃的,穿的,住的,又要省錢又要好看,又要實用,所以俄國用擅長軍事行政的苦落伯脫金(Kuropotkin)去當總司令,牝雞司晨,結果失敗了。但是專制皇帝多喜歡用這種女性呵!(當時日俄戰事,德國軍人資為談助,而對於德皇之用小毛奇有些不平)參謀總長的性質同陸軍部長不同,不要他注意周到,要他在作戰上看出一個最大要點,而用強硬的性格,不顧一切地把住他。因為要不顧一切,所以一方面看來是英雄,一方面看來是瘋子。軍事內閣長是專管人事,要是由性癖的人去幹,一定會結黨會不公平,要是由女性的人去幹,就只會看見人家的壞處,這樣不好,那樣不好,鬧得大家不高興。我是恭維你人格圓滿,不是說你沒有本領呵!”

“把住要點不顧一切”,可以解釋大戰時破壞比利時中立的作戰計劃。細針密縷,各方敷衍,可以解釋自馬納河戰役後[1]至凡爾敦[2]攻擊為止之弗爾根海(他是由陸軍部長轉到參謀總長的)[3]的一段不澈底作戰經過。所以我那位德國夥伴的話確實有他的真理。

魯氏[4]是參謀部出身的一個參謀總長材料,他是有性癖的,所以當時很受各派的攻擊,後來在希特勒政治活動中又失敗了。他的“全體性戰爭”就說一切都以戰爭為本,翻轉來說,正是他“把住要點不顧一切”性格的反應。德國戰爭失敗的原因,人家都說軍人太偏了。在魯氏說,正是因為偏的不澈底。如果偏得澈底,則不是偏得是正的了。所以我們讀這本書,不可批評他偏,而要領取他偏得澈底的意義。

書中有幾點是因為人家攻擊他,他自己辯護,所以有些過火。如同克勞壽維茲氏[5]下戰爭的定義,謂“戰爭是政略的延長”,政客們就用此語說軍人應該聽政治家的話,且舉俾斯麥以為政治家統禦軍人成功之證。魯氏卻說“政治應包含於軍事之中”。其實政治與軍事之不應分立,是千古不變的原理,而是否政治家應該指揮軍人,抑或軍人應該執掌政治,是要看當時政治家與軍人本領如何而後定。戰爭是藝術,真正的名將是一種藝術家,他的特性是“獨到”是“偏”。所以需要一種藝術家的保護者,如威廉之於毛奇,克裏孟梭之於福煦,是一種形式;菲列德之為傳統皇帝,拿破侖之為革命首領,又是一種形式。魯氏因他人借克氏[6]之說以攻擊他,他卻說克氏的理論已成過去,這是矯枉過正;誰都知道克氏學說是百年以前的。他又批評史萊芬的計劃不適用,也是犯這個毛病。

魯氏又有說不出的苦衷,就是對於威廉二世,他不好意思批評皇帝,其實政治與軍事之不調和,及平時擴軍計劃(魯氏的)、戰時作戰計劃(史萊芬的)所以不能實行之故,都是這位平時大言不慚,戰時一籌莫展的皇帝的責任。不好意思說東家,所以把店夥一個一個的罵。讀者應當觀過知仁,不要責他蠻橫,要原諒他的忠厚。

以上所談不過書中末節,還不能說到本書根本精神。這本書的根本好處,在對於未來的戰爭性質,有明切的了解,對於已往的失敗原因,有深刻的經驗。他的好處,我可以綜括地給他一句話,叫“民族的第二反省”。

當一個民族吃了大虧之後,天然的會發生一種重新估計運動。但是革新運動的人物,大都在當時失敗過程中不曾負過相當責任。群眾本來是情感的,所以這時候只知道清算過去,因為破壞一切的理論很容易成立,卻不能指導未來;因為改造社會的實際不是靠理論,而是靠行動。民族第一次反省的過程,總是這樣,所以真正的成功,必在第二反省時代。這個時期大約總在二十年左右,所以法國七十年[7]大敗之後,他的真正國防力是到八十八年[8]才成立的。大戰後的德國第一反省,是社會民主黨時代,所以到現在才有這第二反省的呼聲。普魯士軍官,從小鍛煉身體,壽命很長,所以在第二反省時代,還有得到當年身負重責的老人,本其實際經驗,發為革新運動之指導。這在德國民族看來,真是鴻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