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惱火。我不想提起伊拉克,所以我不告訴任何人自己去過。如果有知情人非要問起,我就隨口編個故事。

“有一具穆斯林的屍體,”我會這樣開頭,“躺在太陽底下。死了好幾天,身體脹氣了,眼睛已經變成兩個洞。我們必須把它從街上清理掉。”

這時我會擡頭觀察聽眾,看他們是否想聽下去。你一定想不到會有多少人感興趣。

“那是我的工作,”我說,“清理屍體。主要是美軍士兵,但有時也有伊拉克人,甚至是叛軍。”

故事有兩種版本:搞笑的或是悲傷的。男人喜歡搞笑的版本,他們享受血腥的場面,以及故事結尾時你嘴角的一絲壞笑。女孩偏愛悲傷的版本,她們的目光會投向千裏之外,你目睹戰爭之恐怖的地方,雖然她們其實無法真正看清。不管是哪種版本,都是同樣的故事。一位中校在去往市政中心的路上看見兩名陸戰隊員正在搬動一只屍袋,為顯示自己的平易近人,他決定伸手相助。

我會把這位中校描述成一個高大、傲慢的人,自認為是男人中的男人。他穿著新熨的迷彩服,唇上留著兩撇短須。

“他有一雙大手,”我會說,“他走過來對我們說:‘嗨,士兵們,我來幫你們一把。’沒等我們開口提醒,他就彎腰抓住屍袋。”

接下來我會描述他如何像挺舉一樣把屍體舉起來。“必須承認,他十分強壯,”我會說,“但卡車後門的邊緣刮破了屍袋,在那叛軍的肚子上劃出一道彎彎曲曲的大口子。腐臭的血、體液混著內臟像雜貨般從一只濕紙袋底部漏下來。‘人湯’正好潑在他的臉上,順著兩撇胡子往下滴。”

如果是悲傷的版本,故事到此就結束了。如果換作搞笑的版本,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G下士第一次給我講這個故事時加了這個細節。那是二〇〇四年,我們都還未碰過屍體,也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我不知道他從何處聽來這個故事。

“中校像婊子一樣尖叫起來。”G說。然後他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詭異、尖厲的哀號,像只喘息的狗。他說這是婊子被屍體血水淋濕後的標準叫聲。如果這一嗓子學得到位,你能博得一陣哄笑。

我喜歡這個故事的原因是,即使它或多或少真實發生過,它對我來說也是胡扯。在伊拉克服役之後,沒有一個人會這樣調侃人的遺體,哪怕是G下士。

軍隊殮葬部門的一些士兵相信,人死後靈魂依然懸浮在身體之上。他們整天疑神疑鬼。你能感覺到——他們會說——尤其當你盯著死者面孔的時候。但這還只是開始。派遣期過半時,有人發誓他們感到死者的靈魂無處不在。不僅在屍體周圍,也不僅是死去的陸戰隊員。有死去的遜尼教徒、死去的什葉教徒、死去的庫爾德人、死去的基督徒。還有伊拉克歷史上所有死去的人,從阿卡得帝國到蒙古時期再到美軍入侵。

我從未見過鬼魂。當屍體曝曬在陽光下時,皮膚表層與真皮脫離,你能感覺它在你的兩手間滑動。當屍體浮在水裏時,整個身體都腫起來,皮膚像上了一層蠟,顯得很厚,但至少還能辨出人形。僅此而已。整個殮葬部門除了我和G下士,每個人都談論鬼魂。我們從未反駁過。

那些日子我總在想,如果瑞秋沒和我分手,或許我不會如此焦慮。我與殮葬部門的其他人格格不入,沒人願意和我說話。我所在的分部負責屍體處理,每個人的迷彩服上都沾著汙漬,那種腐臭味會滲入我們的皮膚。每次工作完畢,吃飯都是件折磨人的事。派遣結束時,我們一個個都因營養不良而骨瘦如柴,晚上噩夢連連,白天在基地裏蹣跚而行,活像一群僵屍。陸戰隊員看到我們,會想到那些他們心知肚明卻不願提及的事。

瑞秋已離我而去。之前我早有預感。她在高中就是個反戰主義者,所以自從我在入伍協議上簽字的那一刻,我們的關系就岌岌可危了。

她會是個完美的女友。她多愁善感,身材苗條,常常思考死亡但沒有迷戀到像那些哥特孩子迷戀的程度。她的善良體貼同樣吸引著我。即使是現在,我也不會吹噓她多麽美貌,但她善解人意,那是種異乎尋常的美。

有人喜歡小城市。那裏人們彼此熟識,有你在別的地方很難找到的真正的鄰裏關系。但如果你是我這樣的人,你不會適合小城市,它就是座監獄。因此我和瑞秋半是男女朋友,半是獄友。我十六歲生日那天,她把我的眼睛蒙上,驅車出城二十多英裏,來到州際高速旁的一處高地。山下條條公路穿過平原,永恒地通往我們向往的遠方。她說這是送給我的禮物:她承諾未來陪我再次來到這裏,然後一路向前。之後的兩年我們親密無間,直到我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