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4頁)

“你不願意聽我講起她……”這是楊燹沙啞的嗓音。

“是的,我一點也不願意聽。”喬怡憂郁地揪下一片片冬青樹葉,撕碎,揚進風裏。

楊燹似乎笑了笑:“因為講起黃小嫚,就會使每個人聯想到自己——在那個時代造就這個姑娘的可悲的歷史中,也有我們每個人摻加進去的罪惡。用罪惡這個詞你感到過分吧?不,一點也不。雖然我們那時幼稚,雖然我們是在無意中一點一點地摧殘她,但她畢竟是被很多人制造成這副樣子的。我們曾利用她的膽怯、自卑、躲閃,壓迫她,千方百計地損害她的尊嚴。嚴格地說,我們,還有許多人,都是那段歷史的幫兇!”他惡狠狠地向喬怡擰過臉。

她怕看他。在這個時候,他善於津津有味地把一切剖開,讓你看那血淋淋的要害部位。他在這種解剖中,尤其不放過自己。他有解剖癖,有殘酷的解剖精神。但喬怡不得不承認他的話震撼了她。

“你在想什麽?”過一會,他換了副聲調問。

“不知道,我腦子亂得很……”的確,剛才一刹那她眼前浮現出黃小嫚剛參軍時的樣子——穿一身肥大的軍裝,打兩根粗粗的短辮,又好奇又怯生生地站在新兵的隊列裏。

“楊燹,我在想,可惜時間不會倒回去……”

“看到後果,人們往往希望時間倒回去。人之所以要不斷懊悔,總是不能心安理得,就是因為時間不能倒回去……”他說,“國家在變,社會在好起來,黨承擔了那些年的過失,然而時間卻埋下這許多殘局,它不會倒轉回去幫你收拾。”

喬怡苦笑:“好象這一晚上你都在說服我。楊燹,我並沒敢對你抱什麽希望,你不用說服我……我會很快走的,不再來麻煩你。”

“得,又來了!”他恨得一跺腳,忽然轉向喬怡,“來,你聽著:我愛你!……”喬怡剛想說什麽,又被他堵回去:“我愛你!……”他再次搶在喬怡開口前:“我愛你!!!……假如你還聽不明白,我就這麽一直喊下去!”他喘著氣。

喬怡也喘息著,無言可對。

“兩年前,我幾次到白馬山醫院去看小嫚,然後漸漸下了決心:我得和她結婚,這對她是唯一有效的一著!人不能只說點動感情的話來幫助誰,口頭上的慈悲頂屁用!得動真格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楊燹象突然悟到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蕎子,”他輕聲道,“我胡說八道半天,你大概還是沒弄懂我的意思……我的確不是記你仇……”

“行了,行了,行了吧……”

他不做聲了。須臾,他拉起她的手,仍象當年那樣怯生生的,仿佛怕冒犯了她,在請求她恩準。這手上仍有汗,指尖仍冰涼,抖顫著,似乎他一生的幸福都在此一舉——一切都原封不動地重現了,區別在於那是開始,這是結束。他將她的手舉到臉頰上。喬怡擡起臉望著他。寬大的軍衣在他身上顯得那樣合體,正如他曾經說的,他天生來是塊當兵的坯子。他這樣健康,充滿力量,每塊肌肉都在軍衣下不安分地鼓動著。他從來沒有那種溫柔的情感給予她。但他有那種情感,甚至比別人多,只是一經表現出來,首先就被他自己鄙夷或嘲弄了。他瞧不起柔情似水的男人。然而此刻,他一反常態地用喬怡陌生的目光注視她……他的眼睛居然也會有淚光。他怎麽了?

他終於喘了一口粗氣:“以後,你還願意給我寫信嗎?”

“我會寫信的,不過你別指望太多……”

“我只要一小口水就夠養活了。我不指望更多。當然不能寫那麽多信,我們這一代人,要做的事太多,趁著年紀還不算太大,修修補補還能派點用場。寫信,就往後放放吧。但你至少得讓我知道,你是不是在很好地活著……”

喬怡從他眼中看出,他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對她眷戀。喬怡的手輕輕地、仔細地在他臉上移動:那額角的疤痕、深陷的眼窩、濃密的胡茬,這手在做最後一次“巡禮”,因此它不放過任何一個優點和缺陷……

我並不是甜美精致的人,

長著濃髯,太陽曬黑的膚色,

灰色的脖子,並顯出不可親近的樣子。

楊燹臉上帶著自嘲,背誦了幾句惠特曼的詩。喬怡這才體會到心作痛的滋味。

“我和你都做了一次巨大的犧牲。”他說,“我們用犧牲替社會贖回點什麽來……在我生活裏,有多少比愛情重要的事要去做。諒解我吧。黃小嫚比你更需要我——你是感情的需要,而她卻是生存的需要。”

“不必對我解釋那麽多。按你想的去做吧……”喬怡道,“我該走了。”

“不要走,這一走我知道再也抓不住你了。我知道,你千裏迢迢來了,將很失望很心酸地回去,你是為我來的。”他扳住她的肩膀,“我打過你,你到現在還疼。那是個不正常的年月,也要允許人們有各式各樣不正常的心理和行動。我忘掉那些了,希望你也忘個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