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渣滓

黃自心的確叛變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頭一天夜裏,桂英從黃維心家裏出來後,陳玉芬悄悄地跟在後面去看動靜。黃維心仍假裝受傷的樣子,躺在床上呻吟著。他的確很痛苦,昏黃的燈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出,他雙眉緊皺,不住地嘆著氣。此時,他的心像被人用鐵線吊起來似的。他想:這種巧計安排,真的能騙得過黃幹嗎?蔣老九會不會暴露自己?他想到這裏,一躍而起,打著赤腳跑上樓去,從屋檐下拿出一支用紅綢包起的三保險二十響,打開大梭子,按進一梭子彈,然後,跑下樓去,又睡在床上,照樣呻吟起來。這時他已拿定了主意:能騙過去則已,如果不能,黃幹要是真正敢動手,那就先下手為強,然後再從地下室逃到後山,看你黃幹奈我何?想到這裏,他嘴角隱隱地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

大門響了,黃維心又是一陣心跳不安。但傳來的是一陣輕快而熟悉的腳步聲,他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從床上爬起來,陳玉芬小聲地說:“真把人嚇死啦!”

黃維心一見陳玉芬的樣兒,就知道勝利地渡過了這一關,不禁喜悅地問道:“沒事啦?”

“沒事啦!”她簡要地敘述了偷聽黃幹等人爭論的經過。

黃維心小心地去關好了房門,然後把頭上那塊染著一片紅色的白布解了下來。燈光照射在他那被染紅了的額角和光禿的腦殼上,顯得十分蒼老。而陳玉芬那嬌小的身體,細黃的面皮,乍一看去,就像是他的兒女後輩。

當黃維心點起一支煙,回頭把另一支送給陳玉芬時,這才突然發現他這個多愁善感的小寶貝,不知什麽時候又在生氣了。他過來撫摸著她的肩膀,微笑著問:“又生什麽氣啦?今夜我們勝利地渡過了難關,明天就是我們的天下了。”他得意忘形地補充一句:“看這些窮小子們能威風多久!”

陳玉芬確實是為未來的命運未蔔而不快。這個從小在富商家中長大的女人,是如何害怕幸福生活遭到破壞啊!因此,當蔣老九突然而來的時候,她感到驚恐,生怕為此而失去丈夫,失去田地樓房。剛才的緊張形勢,使她無心去想那麽多。她慌亂地給丈夫做了偽裝,即尾隨桂英去偷聽農會幹部的爭吵。這時,一場飛禍暫時離開了她的家門,她卻忍不住要向黃維心抱怨起來了。她沒有被丈夫期待著的明天所感染,反而氣忿忿地說:“明天,明天,誰曉得明天會誰勝誰敗呢?我看還是不要與他們勾搭了吧,免得日夜擔驚受怕!”

對自己的小老婆,黃維心比誰都清楚,她是容易傷感也容易高興的,應該說服她,不然,一家人步調不一致,會影響大事。於是,他坐下來,耐心地解釋說:“不與他們來往就會沒事了嗎?你想錯了,我們唯一的出路是把共產黨趕走。他們一天不走,我們就休想一天有太平。他們還要沒收我們的樓房、土地、錢財……那麽,我們要保存這些家產,就只有把他們趕走!”他握緊了拳頭,表示著他內心的仇恨。

果然,陳玉芬服帖了。她一貫相信,自己丈夫並不是個膿包,而是一個有相當本事的人。這時,她把埋怨情緒,轉移到土匪身上去了:“山裏的人也真太不為我們著想了,來人也不先捎個信,搞得我們措手不及,幸虧有蘇鳳姣她們,不然,要是你有個一差二錯,叫我怎麽辦呢!”

黃維心不以為然地說:“莫怪山裏的人,他們既不是諸葛亮,也不是蔣介石,怎麽曉得國民黨什麽時候反攻呢!你沒聽蔣老九講嗎?這次準備暴動,是按照台灣的命令,配合反攻大陸,才臨時決定的。”

陳玉芬懷疑地說:“反攻?能反攻得成嗎?我看,你還且慢點出頭,我們不比已經跑到山裏去的那些人。我們有這麽大個家,凡事要小心些。”她對國民黨吹噓半年多的反攻有點不大相信,而心裏,卻巴不得反攻早一天到來。

黃維心感到陳玉芬的情緒是在恨鐵不成鋼,就繼續安慰著說:“你想快點反攻,我也想快點反攻,蔣介石又何嘗不想?不過要等待時機。你莫看黃幹現在這麽兇,等反攻勝利到來的那一天,你怕他不跪地求饒?至於這一次暴動能否成功,不用你著急,我們是‘坐山觀虎鬥’,看著他們拼命,打勝了,我們要翻過身來;打敗了,共產黨也不會找到我們,人家是講‘首惡必辦’的,像我們這些無名小卒,差得遠啦!”他竭力把自己說成是無關緊的角色來安慰自己,並替陳玉芬壯膽。

陳玉芬迷迷糊糊地想睡了,盡管她對丈夫的勸慰不無懷疑,但,疲倦使她失去了再爭下去的興趣,她打了一個哈欠,向床上一仰,不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