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12月5日星期日(第3/7頁)

盡管他表面上是一個典型的蘇聯孩子但是在內心深處,他卻不明白,為什麽他從父親那兒和從學校裏學到的東西總是同他少年時代學到的東西相抵觸。為什麽有些家長不讓自己的孩子同他一起玩?為什麽每當他從同學身邊走過時,他們就會低聲地、兇狠挖苦地稱他是“告密者”?父親和黨都教導他提供情況是愛國主義行為,但是他僅僅幹過一次就變成了人人回避的對象?童年夥伴們對他的奚落使他感到不滿,但是在父親面前他從不抱怨,知道這樣做是要犯罪的。

這裏面肯定有非常錯誤的東西——但是,到底是什麽呢?馬科決定自己丟尋找答案。他越來越變得愛獨立思考了,他就這樣無意中在共產黨的神殿裏犯下了滔天大罪。表面上他是一個黨員兒子的模範形象,謹言慎行,循規蹈矩,凡是黨組織交辦的事他都盡力去辦,只要是派給要求入黨的孩子們的苦活,他都第一個報名。他知道,在蘇聯這是通向成功和舒適生活的唯一途徑。他很喜愛體育,但不喜歡團體項目,而喜歡田徑項目,因為田徑項目可以是個人之間的較量,還可以衡量別人的表現。久而久之,他養成了事事都要與人進行較量和衡量他人的習慣,他冷靜而客觀地觀察和判斷自己同胞和同事的所作所為,得出自己的結論,表面上卻不露聲色。

八歲那年的夏天,他的生活道路發生了決定性的變化。那時由於沒有人同他這個“小告密者”玩耍,他只好到祖母生活的小村子的漁碼頭上閑逛。每天早晨都有一群破舊的木船亂哄哄地從這裏出航,總是跟在一排國家安全部(即現在的克格勃)邊防軍的巡邏艇後面,到芬蘭灣去捕少量的魚,為當地居民的食物提供必需的蛋白質,也給漁民們帶來一點微薄的收入。有個名叫薩夏的船長,是前沙皇海軍的一名軍官,曾參加過“阿芙樂爾”號巡洋艦的起義,並為接踵而來的一連串改變世界面貌的事件做出過貢獻。薩夏由於參加了一次輕率的集體活動而在勞改營裏待了20年,直到“偉大的衛國戰爭”開始後才被釋放。當時盟軍正把一支現代化軍隊作戰所必需的武器、糧食和其他各種雜品運往蘇聯摩爾曼斯克和阿爾罕格爾斯克的港口,祖國急需一批有經驗的海員為這些船只領航。薩夏在古拉格群島勞改營裏汲取了這樣的經驗:切實地做好工作,出色地完成任務,而不要求得到任何回報。為此,戰後他得到了某種自由——有權在永遠被人懷疑的情況下參加繁重的工作。

馬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年過花甲,頭發幾乎要掉光了。暗褐色的肌肉仍然很強健,並保持著他那海員的好眼力。他特別擅長講故事,講起來能叫年輕人聽得目瞪口呆。1906年,他在著名海軍上將馬卡羅夫手下在阿瑟港當過海軍見習生。馬卡羅夫大概要算俄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水兵,他的愛國主義精神和富於創造性的戰鬥品質遐邇聞名。他的名聲清白無暇,就連共產黨政府最終也認為應該用他的名字為一艘導彈巡洋艦命名,以示紀念。開始時,薩夏因馬科的名聲不好而十分謹慎,但他發現他身上有著某種其他孩子所缺乏的氣質。這個小夥子找不到夥伴,而這個水手沒有家庭。於是他們漸漸地成了同志。薩夏花了好幾個小時反復給他講自己的故事,他如何登上上將的旗艦“彼特羅帕夫洛夫斯克”號巡洋艦,如何參加俄國打敗可惡的日本人的那場海戰,以及在返港途中旗艦如何觸雷被炸沉以致上將身亡,等等。後來,他帶領著自己的水兵參加了海軍步兵團,由於作戰勇敢,獲得了三枚獎章。他還嚴肅地搖著手指對他說,這一經歷使他看清了沙皇政權的愚蠢和腐敗,促使他加入了海軍的一個早期蘇維埃組織。當時凡有這種行動的人,一旦落人沙皇秘密警察之手就必死無疑。他作為十月革命的見證人,從自己的角度激動地向他解釋了這場革命,但對後來發生的事情,他卻非常謹慎,只字不提。

他同意帶馬科一起出海,教他航海的基本知識,從而決定了這個不滿九歲的孩子注定要在海上開創自己的事業。他在海上獲得了陸地上得不到的自由;孩子心中漸漸產生了對航海的愛戀,這深深地打動了薩夏。雖然海上也會遇到危險,但是經過一個夏天的簡單而實際的訓練,薩夏教孩子懂得了一個道理:危險本身並不是最可怕的敵人,只要有充分的準備、豐富的知識和嚴格的紀律,就能應付任何險情。馬科在以後的歲月裏常常想起這個夏天對於他的價值,也多次想過,如果不被其他事件打斷,薩夏在事業上會取得多大的成就。

在那個漫長的波羅的海夏季快要結束時,馬科把薩夏的事告訴了父親,並且帶他去認識了這個閱歷豐富的水手。薩夏以及他對馬科的幫助給老拉米烏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把他安排到一艘較新較大的船上當了船長,並在分配新房的表上把他提到前面。這件事使馬科幾乎相信,黨是能夠為人做好事的;這也是他辦的第一件好事,象個男子漢。但是年邁的薩夏當年冬天就去世了,這樁好事也就成了泡影。多年以後,馬科才意識到他連這位朋友的姓都不知道。這位老人忠誠地為祖國服務了多年,但到頭來還是一個被打入另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