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5頁)

我比他們矜持,我搶過不辣的槍檢查了一下,空槍無彈,我瞪著不辣那張仍然扭曲的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表情似乎劈柴仍著落在他身上。

“你的槍不是早賣了嗎?”我問他。

“我衣服還當了呢。”不辣擰著臉,一臉得色。

郝獸醫也好奇,“咋就都回來啦?”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邊,要麻被迷龍打得不輕,仍躺著,不辣用一腳作為招呼,要麻用一聲暴罵作為回應。

“衣服好講。我講要贖,他講拿錢。我又往櫃台上一躺,我講,拿人換衣服。他講拿去拿去,就是個虱子窩!槍就不好搞,槍我賣給黑市了。”不辣比手畫腳地講。

“就是啊!他們連花機關都有,你蠻得過?”

“蠻勿過就勿蠻啊。我講道理。”不辣居然擺出了文明人的架勢。

“我信。我信你會放屁把人熏死。”我說,我才不信不辣會講理。

“我真講道理!我講我要去打小東洋嘞!他們講鬼信。我把咯紮小手指佬往嘴巴裏頭一絮。”他當著我們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裏一放,我們發現他實際上已經沒有了那只小手指,那裏包著臟汙也血汙的破布,“喀嚓!”

我們幾個在聽著他的人顫了一下。不辣,嚙牙咧嘴地快樂著,盡管我們現在知道了他的嚙牙咧嘴實在是因為疼痛,但那無法掩蓋他的快樂,“我吐出來!呸!半紮手指佬飛過半條街!他們紮臉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對面有豬肉鋪子,老板講咯是紮好漢,打扁小東洋,犒賞我兩斤豬肉!”

我們聽著。我們沉默。阿譯的臉色慘白,我不想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說:“是你趁人被你嚇住,又敲了兩斤豬肉吧?”

不辣嘿嘿地笑,顯然他就是這麽幹的。郝獸醫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給他重新包紮。阿譯發了會子愣離開。

我呆坐著,不想說話,不想看他們,也不想看康丫他們正下鍋的豬肉燉白菜。

不辣和要麻,一對虛弱又堅強的難兄難弟,體質羸弱,氣勢洶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他們打架通常是同上,因為他們倆加在一起也許頂得一個人的份量。我很想問不辣,他是不是總在他一無所有的一生中告訴自己:“像個男人。”

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份地在拍打負傷的要麻,要麻哼唧著,“湖南驢啊,我被人打了啦。”

不辣挾余勢之威就要掙脫郝獸醫躥起來,“四川皮噯,哪個打你?”

被迷龍狠摔過後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兒子打老子啦。”

迷龍迅速口頭反擊:“老子打孫子。”

一直在屋門口躺望的迷龍站起來,往屋裏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讓,因為一種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但我們能看得出絕不是因為害怕。

那塊“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於是迷龍進屋時一腳把它跺斷了。

我看著鍋裏的熱氣,我們想著自己的心事。

屢戰屢敗的要麻已經恢復,和屢敗屢戰的不辣在我們這個圈子外玩耍。心裏模糊地洋溢著戰鬥的激情,他們的遊戲也成了這樣:豆餅在口頭鏘鏘的給他們配著鼓點,要麻勢若煞神地耍著不辣的漢陽造,不辣鼻子下塗黑了一塊,拿著要麻的刺刀權充日本戰刀。

鏘鏘鏗鏗,不辣一次次射擊刺殺,要麻倒得沒完沒了。

阿譯靜悄悄回到我們中間,他一向這樣悄然得像個鬼,我無精打采看他一眼,低頭,然後又擡頭,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譯很赧然地被我看著,他和以前不一樣,他的胸口掛了幾枚小小的獎章。

“這玩意兒……什麽玩意兒呀?”我盯著那幾枚此時此地超現實到荒謬的東西問。

阿譯盡量小聲而謙卑,盡管他也知道我一嗓子讓除了在演武生戲的家夥們已經全部注目,“二等績學獎章,頒與學術考試成績最優者;乙種二等光華獎章,因學術技能有特長而獲頒發;軍官訓練團紀念章,參予訓練團就有……”

我在他誠懇的介紹中開始忍笑,康丫幹脆就已經哈哈大笑,“考試?”

我也揶揄阿譯,“績學?”

康丫接著問:“考個甲就給?”

“不是。得要……”阿譯停住嘴,他看了看我們,得了,再木訥也知道我們啥意思了,阿譯面紅耳赤不再發聲了,他將身子佝僂到我們再看不見他胸前獎章的程度。

郝獸醫站出來打圓場,“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個的姓寫出來我看?還笑人考試。煩啦你咋就什麽都不信呢?”

我忍著笑,“我沒有不信。”

“你可是沒有不信,實話說,你連不信都不信。”老頭兒看我一眼。

這話狠,於是我們不再說話了,阿譯佝僂著,要麻不辣豆餅喧嘩著,阿譯偷偷摸著他那幾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屬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