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們來到大黃狼的墳前,只見一只青灰色的狼在不停地舔墳前那塊青石板。它的舌頭磨破了,流著殷紅的血。

天神慢慢地收著夜幕,東方的地平線漸漸由灰變白,浮戲山的山尖尖開始由灰變白,這灰白像百萬大軍從平原的遠方合圍逼近浮戲山,這灰白像天兵天將從浮戲山的最高峰鋪天蓋地地重壓下來。山谷還沉睡在夜幕中,千佛畫像崖還沉睡在朦朧中。崖下的狼轉累了臥在平台上,趙石頭幹累了趴在石炕邊打盹兒。劉紅雲的燒有點退了,睡得正甜;燉熟的雞煨在火邊,滿洞飄香。爐火沒有了火焰,紅木炭將洞頂映紅一個大圓,像被雲彩遮掩的太陽,渾渾然把洞內照得朦朦朧朧。洞外開始放亮,十米開外已經能夠辨別清楚了。千佛畫像崖下的小路上閃動著十幾個人影,他們用路邊的樹叢做掩護慢慢地向千佛畫像崖接近。一百米,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這夥人就是王雨霖留在劉尚武家的那幫鄉丁。

原來,到千佛畫像崖方向的兩個探子一個叫狗剩,一個叫孫強,兩個人同一個村,都是桃花峪人。狗剩留著分頭,孫強理個平頭。他們倆走到千佛畫像崖下,狗剩指著通向千佛畫像崖的小路對孫強說:“你上去過嗎?”

“沒有。”

“這就是千佛畫像崖,石崖上刻著一千個佛像,個個活靈活現,跟真人一樣,可好看了。上去看看?”

“中。”

“對了,上面還有個洞哩,有可能藏著八路。”狗剩突然想起了千佛畫像崖下的山洞,對孫強說。

“那就算了,不去了。”

“若真發現八路,咱就發財了。”

“別指望發這財,弄不好就把命搭上了。”孫強一邊說一邊向前走。

“就是,咱例行公事在大路上走一走得了。”狗剩說著緊跟兩步追上孫強。

孫強和狗剩一邊說笑一邊順著大路向山裏走。他們知道,他們的身上沒有貼著還鄉團的標簽,只要他們不主動出擊,八路也會對他們網開一面;山裏的土匪,除了劫富,不會輕取人命,更不會坑害當地百姓。他們一身百姓打扮,又沒帶輜重,就是沿途看看風景,不會有什麽危險。所以,他們倆一邊談笑一邊看風景,慢慢地移著腳步。半個下午,兩人感覺非常舒服,從來沒有過的舒服,心理上沒有任何負擔,風景處處搶眼,身在其中,勝似神仙。

“天快黑了,回去吧?”狗剩看看天對孫強說。

孫強沒說話,調頭向回走。

狗剩說:“這事兒還老美哩,不用幹活,整天看景致,多得。”

“就是,咱就咤(1)走走看看,能打探出個屁。”孫強接著說,“八路沒傻到往咱槍口上撞的地步,你不招人家,保住自個兒(2)平安就得了。”

“哎,要真是讓你撞上了,你咋辦?”狗剩問。

“你沒見八路打仗,先喊‘繳槍不殺’。咱先把槍交了,保個不殺再說。”

“你真是個慫包。”狗剩笑著說,“要讓王雨霖知道了,非宰了你不可。”

“咱倆是老夥計了,我才跟你說,換換家兒我才不說哩。”

“我也這麽想。”狗剩說,“遇事兒你也得看看情況。你看咱,碰上八路和老共,說咱是貧苦老百姓;見了皇軍,咱說大大的好;打起仗,咱向天上放;誰也不坑,誰也不害,誰厲害,咱向誰靠,混個肚飽,睡個安穩覺兒。”

“你還沒害人,那個八路軍傷員是誰抓的?!”

“這你就傻了。”狗剩說,“我說遇事兒得先看情況,就是這個理兒,到手的財就得發。你說,他和我非親非顧,他一點兒反抗能力都沒了,十塊大洋,白掙啊。再說,我不抓,總有人抓呀。”

“可是,他被殺了。”

“那是王雨霖殺的,不是我殺的。”

“你要不抓他,他能被王雨霖殺嗎?”孫強看著狗剩說。

“這誰也說不準。”狗剩滿不在乎地說,“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抓別人也得抓。再說,八路都走了,他傷那麽重,受也受死了。這樣,他一下子解脫了不說,還讓王雨霖給咱出十塊大洋,正應了他們的話,為老百姓死得值得。”

“你也叫老百姓?”孫強白了狗剩一眼,憤憤地說:“俺說不過你,不跟你說了。”

“中了,你呀,就甭為他人擔憂了。”

“真是的,那些共產黨和八路軍對老百姓真好。”

“聽他們說哩,是為老百姓。為老百姓還讓老百姓掩護他?”狗剩憤憤地說,“這不,國軍還沒到哩,他們就跑了,老百姓可遭殃了。不是他們,前一兒(3)能死恁些人?”

“那是王雨霖狠,他說寧多殺一百個老百姓也不放過一個八路。”孫強也憤憤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