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送君十裏往鄴城

韓文約之所以哭,不是因為他發覺涼州局勢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而是因為公孫珣一眼看破了他的伎倆,使他個人陷入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想想也是,從理論上來說,傳統涼州地區,也就是涼州東七郡,已經亂了上百年,這上百年間,處於極盛狀態的漢帝國傾全國之力前後多次大舉征伐……

贏了嗎?肯定有贏的。

但平了嗎?一次更比一次亂罷了。

所以,對於公孫珣突然發動的軍事行動,韓遂這裏其實是有幾分底氣的,只要涼州這裏能團結一心,倚靠地形層層抵抗,三四萬敵軍而已,完全可以拖垮對方後勤。而屆時只要中原曹劉那邊醒悟過來動手,或者長安再出事,公孫珣也只能捏著鼻子與涼州群雄媾和。

即便是公孫珣手段了得,能夠用一種‘短、平、快’的方式擊敗和平定涼州,乃至於一時切實控制涼州,那也無妨。因為涼州的羌漢形勢太復雜了,遲早還會亂……漢帝國傾國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韓文約真不覺得公孫珣能做到。

換言之,只要他韓遂能夠隱藏和苟延殘喘下來,能夠繼續窩在涼州,那大不了忍讓一時做兩年公孫氏的忠臣嘛。反正等公孫珣一走,他還是金城的土皇帝,等涼州再亂,他還是三郡之地的實際控制人。

實際上,韓文約割據涼州多年,面對東面強者之時歷來都是這種心態——哪怕他很早就是涼州實力第一的軍閥,可每一次真正遇到巨大的軍事、政治挑戰時,他都主動後退,然後推一個蠢貨出來做名義上的領頭之人。

當然,這個人也是決戰時用來出賣,戰後用來兼並擴張的不二人選。

一開始是北宮伯玉和李文侯,然後是王國,後來是馬騰,在另一個時空裏最後可能還有一個馬超……只能說這天下只有起錯的名字,而無叫錯的外號,九曲黃河萬裏沙,絕非浪得虛名。

那麽回到眼前,現在韓遂其實還是想用這種‘六郡會盟’的方式召集涼州群雄,然後將馬騰或者誰推舉出來,造造聲勢,好讓公孫珣將目標對準這個人,他躲在後面再續一波。

可誰成想,公孫珣這個昔日洛中故人似乎太了解他了,上來便先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將他韓文約給隔空架了起來——就差告訴全天下人,他衛將軍公孫珣是來揍韓遂的,其他人都讓開點!

“嶽父大人。”龐德走出私室之前,難得再度懇切相對。“我家將軍還說了,生逢亂世,既然決定出來割據一方,就不要總想著占別人便宜而不被別人占便宜……今日他不過是替這十年中被你賣過的涼州群雄索債罷了!而這一次,請你務必知曉,涼州無論是戰是和,此番但有絲毫不諧,且無論是誰所為,他都要算到你頭上的,還請你務必三思而後行。”

這下子,韓遂連哭的心思都沒了。

當然,也確實不能再哭下去了……九月初八日下午,涼州群雄紛紛匯集於榆中城外的一處台地之上,開始了又一次所謂涼州會盟。這種會盟真不是一次兩次了,當年北宮伯玉起事,後來王國東征三輔,全都有類似的行動,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般人多。

因為這一次,不止是激進者與對中央離心的軍閥,便是對漢室或者衛將軍保持了信任和期待的溫和派,乃至於從來都是過自己日子的中立派也都紛紛聚集而來……畢竟嘛,這一次會盟乃是公孫珣和馬韓同時認可的一次會盟。

而放眼望去,羌漢混雜,官匪混坐,文武難分,窮富懸殊,甚至還有氐人、鮮卑人,會場是當年榆中被圍攻時漢軍大營露天遺址,而眾人連個椅子都沒有,少部分人席地而坐,大部分人卻都持械騎在馬上,似乎隨時準備戰鬥和逃跑……沒辦法,這就是涼州,上百年來,涼州這個地方就是如此復雜,如此混亂。

兩軍交戰,傅燮準備以大漢忠臣的姿態戰死,卻有數千叛軍向他下跪,懇請他逃跑;

蓋勛奮力作戰,受傷難為,戰場之上破口大罵,要人來殺他,卻無人敢動手;

張奐百戰搏命換來了珍貴的軍功,卻居然又拿軍功換了一個三輔的戶口;

董卓年紀輕輕耕作於隴西,卻有數十羌族大豪與他交遊;

閻忠在外地做官時屢次勸皇甫嵩起兵叛漢,可回到涼州面對著叛軍的裹挾卻又選擇了自殺;

次次戰爭都是所謂羌亂,但每次作亂的主力卻都是漢人豪強,到了後來,羌人叛軍首領大多消亡殆盡,反而是被裹挾的漢人降將、降官成了大氣候!

這個地方,敵人和朋友是沒有那麽多界限的,前一年大家還是面對災荒共渡難關的鄉人知交,下一年大家卻因為漢室大義拔刀相向;前一年大家還是歃血為盟的義兄弟,下一年大家又是為了爭奪地盤互相撕咬的野犬;前一年大家還相互差點將對方全家殺絕,下一年又重新互相約為父子兄弟,去劫掠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