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須知飲啄繇天命(第3/7頁)

“彼時縣令我記得姓崔?”公孫珣冷冷追問。

“正是如今涿郡太守崔敏。”韓當繼續俯首以對。“後來君侯在昌平與崔太守再見時還談及往事……君侯問他,為何彼時如此昏悖,此時清明如斯?他說彼時昏昏在上,所以昏悖,此時賴有將軍明明在上,所以清明。”

“聽到了嗎?”公孫珣扭頭朝崔琰斥責道。“我未及加冠便已知初到一地即當存問一地風俗……何須你來教我?而且我行走天下,自遼東至西涼,自幽冀至兗豫,自河朔至東海,遍觀各地風俗,早已經爛熟於心,天下風俗無外乎是豪強壓迫、世族空談,官吏昏悖、百姓無辜……青州難道能脫出此窠臼?你自己在這裏張口便來,殊不知你這種人在我眼中正是青、冀風俗之恥!”

公孫珣一番怒斥,雖然比不上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但也勉強算是三分之一個天子一怒了,也沒人懷疑他的生殺予奪之權,故此人人震顫。然而身為當事人,崔琰雖然面色有些漲紅,卻始終立身不動,也不辯解,也不反駁,只有其人須發頗長,為湖風輕輕所卷而已。

公孫珣見狀也立即不再發怒,而是回頭朝身側端坐的鄭玄失笑而問:“鄭公,你與我盧師分屬同門、情同兄弟,天下人都說你經學造詣更勝他一頭,而經學又是天下之本……可為什麽如今亂世之中,民有倒懸之苦,君無立身之所,他的學生都在披堅執銳救民於水火,而你的學生卻都在誇誇其談之余助紂為虐呢?是你收的學生都是跳梁小醜,還是盧師的學生都是眼中只存個人威儀的強權之輩呢?”

此言一出,崔琰再無鎮定之意,便是在座的數十名鄭學門生也紛紛起身,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台後數十甲士湧出,並拔刀相對。

“衛將軍想多了。”鄭玄趕緊搶在自己學生之前起身拱手相對。“老朽與子幹情同手足,若非其人力薦,絕無受馬師衣缽之可能,我們兩個人的傳承怎麽會是相對相克的呢?依老朽看,乃是相生相補的……其為朝,我為野;其為武,我為文;其為剛,我為柔;其以務實,我以道德……衛將軍,崔季珪雖有無知之語,卻非是刻意敵對,乃是其人見識不足所致,本心還是好的。”

公孫珣當即再笑。

鄭玄見狀,趕緊再言:“其實,將軍之前討平董、袁,用兵為先,以威勢、剛強為首,自然是正當其時,而且將來還要繼續討平中原、荊襄、巴蜀、淮揚,想來還是要繼續維持威勢的。但如今既然兵事稍解,且將軍受命輔政天下,主政河北,以行政而論,光是用強恐怕也是不足的,而崔季珪的意思,無外乎在此,並非是要故意尋將軍不是……且,且老朽的這些學生,多為無能之輩,若將軍真覺得他們礙眼,或是覺得他們所學不精,何妨開釋,讓他們隨我歸高密讀書呢?”

“鄭公,天命是什麽?”公孫珣忽然開口,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卻讓在場之人全部變色的問題。

“天命不徹,則天命不改!”鄭玄肅容相對。

話說,鄭康成這裏一共引用了兩個典故,前一個是《詩經》中的言語,原文是一個忠臣對周朝衰敗、腐敗的哀嘆,但最後卻重申了自己對周王朝的忠謹;後一個則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雖衰,天命不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用在此處,一邊是正面回答了公孫珣的問題,另一邊卻是表態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孫珣。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孫珣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問一問鄭公,天命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是天之意還是神鬼之心?”

鄭玄這才松了一口氣,卻是依舊嚴肅:“自然是天道本意……至於鬼神所類,皆屬天道,所以鬼神之意也就是天意。”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終於也跟著肅容起來。“當年有位師長對我說,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我深以為然,而盧師聽到後是很不以為然的,以至於頗有爭執。而前一陣子,我在北地剛剛見了盧師一面,盧師雖然沒有明白言語,卻在論及身後事時說,死人不得爭活人,死後棄棺槨單衣葬於三尺坑……這應該是心中已經漸漸摒除鬼神之說吧?鄭公,鬼神是有的嗎?”

鄭玄欲言又止,卻只能稍頓之後緩緩而言:“我教授經學,乃是囊括大典,網羅眾說,並不在意於學問對立,便是學生也鼓勵他們思辨反問,而這種事情,悉信則非,不信亦非,衛將軍也不必拿子幹與我相較。唯獨……唯獨將軍今日有備而來,且咄咄逼人,莫非是下定決心要處置老朽門生嗎?”

“不是要處置鄭公門生,而是要處置袁氏降人,反而是鄭公你,不該屈尊紆貴,強行插手此事……須知天下爭雄,刀槍相對,既為其事,便當其責。他們既然入仕為人臣,操持兵戈軍事,那且兵敗之後,合該軍法處置,難道要我為了鄭公壞了法度不成?”言至此處,公孫珣不由負手而笑。“亂世之中,法度為重還是人情為重啊?鄭能不能再教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