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歸家

公孫氏是舉族聚居,實際上,在城中挨著西門那片,近八分之一個令支城都幾乎是公孫家的地盤,一族獨自占領了三個城內的‘裏’,連裏門、裏墻都省了。

占地如此廣闊,倒不是說公孫氏的主支人口有多少,而是說這裏面出仕為官的公孫氏族人太多。須知道,但凡是做到六百石的朝廷命官,然後一旦分家立業,就可以按照官方規制建立起相應規模的宅院。而一來二往的,世世代代,如此大大小小的宅院逐漸增多,這才有了公孫氏在這令支城中一言九鼎的地位。

不過,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比如講公孫珣家裏雖然很有錢,雖然西門外的市場、南門外的貨棧全是公孫大娘的手筆,雖然這近些年來新起的宅院十之八九有她的贊助,雖然他家的房地產開發項目都已經做到了塞外的管子城了……但是,他本人所居住的宅院門楣卻實在是不高。

因為,不能逾制。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在與公孫越隨意揮手作別後,甫一踏入了自家的房門,公孫珣便看到了早早等在那裏的自家老娘。

於是,他當即就在門檻處下跪,以示自己遠遊不孝之罪。

公孫大娘其實原本有萬般話要說的,但此時看到自己兒子跪在門口請罪,瞬間也就眼淚婆娑,言語難治了。

“一走一年多,”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公孫大娘不待去擦自己的寶貝眼鏡,卻是趕緊上前把自己兒子從地上拽了起來。“連字都有了,還變得那麽古板,進門就下跪?”

公孫珣起身強笑道:“確實如此,在外面經歷的多了,咋一回來,恐怕跟母親的風格不合……”

公孫大娘連連搖頭:“我哪裏還有什麽風格?幾十年過去了,風格再不一樣,也要被這個世道磨平了。”

“還是能感覺到的。”公孫珣繼續笑道。“在洛陽一年多,見了各種人物,言談一定要遵循禮節,可見到母親,終究是隨意了不少。”

“那是因為我是你娘,跟風格什麽的沒關系。”公孫大娘再度搖頭,可話說到這裏,卻是終於展顏一笑。“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們母子倆管什麽風格不風格呢?”

公孫珣看到母親露出笑臉,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後趕緊勸對方去清洗眼鏡,好方便來看自己帶回來的各項物什……你還別說,不愧是親娘倆,這當兒子的帶回來的東西基本上都能符合當娘的價值觀:

那一大窩貓自然不用說了,公孫大娘抱起其中一只最重的胖貓連連感慨,說什麽兩輩子加一塊總算也混成了一個有貓的成功人士了,只是這公貓既然已經做了種,出了一窩小貓,那就該盡早騸掉;

至於蔡邕所書的儒家七經和《四十二章經》也是讓公孫大娘欣喜異常,用她的話說,這原件不僅可以收起來當傳家寶,還正好能用她正在研制的雕版印刷技術上,她可是準備用這玩意名垂千古的;

然後還有婁圭這個從南陽來的賬房,公孫大娘更是分外滿意……雖然據說是裝箱子裏偷運過黃河的,所謂‘偷渡’是也……但能有一個歷史名人當賬房想想都帶感!不過她也說了,就是有點年輕,也不曉得智力值到位了沒有,於是分分鐘又叫來賬房目前管事的李三娘,讓她把人帶走去做培訓!

總而言之,公孫大娘之前積攢了一年的牢騷,卻在甫一見面時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如今更只是不停的感慨自己兒子孝順罷了。

而這種表現,無疑也是天底下做母親的通病。

等抱著那只胖貓回到屋內候,近二十年沒走出遼西的公孫大娘又趕緊讓婢女準備溫開水,然後開始聽自己兒子講解一些趣聞……盧植的事情兩人心照不宣的都沒提,但是一些別的見聞卻著實讓公孫大娘有些情緒復雜:

比如說曹操和夏侯家只是世代聯姻的親戚,卻並不是同一宗門;

再比如說呂範輕松識破自己的套路,卻因為自己幫他仗義執言而當場認主;

還比如說那蔡文姬還在啃手指的年紀,考慮到她爹的長相,她也不可能是美女的猜測;

最後,還有自己同門甄逸恍惚間好像就是那洛神的父親,但偏偏來時遇到他給剛出生不久女兒取名卻叫甄姜……

總之,如是種種,倒是讓公孫大娘跟著驚疑不定了起來。

“現在想想,這恐怕才是所謂歷史真相。”公孫大娘略顯不安道。“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隔著一千八百年的霧裏觀花,很多說不定是如漢高祖殺白蛇之類的附會……”

“但大勢是對的。”公孫珣咽了一口溫開水後毫不猶豫地答道。“太平道張角心存二心,造反不成後反而懂得吸取教訓卷土重來,熬過這段時間,恐怕會愈發做大;而按照韓遂的說法,西涼羌亂隱憂未去,指不定哪天局勢就要沸騰;至於山東河北,兒子則是親眼所見,豪強壓迫越來越重,幾乎民不聊生;可與此同時,朝中士大夫卻個個屍位素餐,宦官又只知道強取豪奪,雙方內鬥不休,反而沒幾個人願意照看局勢……所以講,母親你說的那些,拋開小節,十之八九還是對頭的。這就好像現在讀《史記》,稍微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漢高祖斬白蛇之類的說法跟‘大楚興,陳勝王’是一回事,但奪天下的終究卻如《史記》所言,是那沛縣劉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