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二章 殿中

崇文殿依舊是帝國的中樞,此時夜色暗沉下來,大殿之上數十盞明角燈照得通明如晝。

禦案之後,清陽與明成太後黃娥並肩而坐,新帝楊彬像木偶人似的坐在她們二人的中間,兩只小手分別由清陽及明成太後黃娥兩人牽著。

新帝楊彬想要將右手從明成太後黃娥手裏抽回來,神色間卻又有些畏懼,害怕被數落不懂規矩。

照規矩明成太後才是他的母後,他娘卻是什麽聖母皇太後,他小小的年紀辨不得裏面的區別。而就是這位“母後”,曾假裝不慎將他推下高高的台階、摔得頭破血流,他娘卻要他慌稱是身邊宮侍照顧不周,自己無意摔倒。

沈漾、楊致堂、杜崇韜、楊恩、鄭榆、鄭暢、張潮等人皆得賜座,韓道銘與須發皆白的雲樸子奉詔進宮,此時站在大殿之中。

韓道銘環顧左右,都沒有要給他賜座的意思,不鹹不淡地問道:

“卻不知何故,沈相、壽王爺你們擺出一副三堂會審的樣子對我?”

“你兄弟二人串謀,私截綱糧運往棠邑,而赤山會這些年也是你兄弟二人密謀之下千方百計欺瞞朝廷而悄然滋大,”張潮不想因為自己的失職,成為眾矢之的,這時候自然要第一個站出來,將所有的責任推到韓道銘、韓道昌的串謀上,冷笑道,“韓大人不會這時候都還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吧?”

“有些事情確實是沒有提前稟明,但絕非有意欺瞞,實是擔心諸司猶有蒙兀人的密諜潛伏,致消息泄漏,天下之勢崩壞。”韓道銘此時也年逾六旬,鬢發霜白,但說話中氣甚足。

“什麽事情沒有稟明?”清陽問道。

“稟太後,梁帝遣人押送逆後、先帝王孫楊汾南歸金陵受審時,還捎來一道密信,”韓道銘說道,“梁帝朱裕在密信之中稱自己病入膏肓,而其長子梁洛王朱貞從雍州城突圍時身中毒箭,亦命在旦夕——這兩道消息經棠邑密諜驗證,皆確鑿無誤,因而去年底看似梁軍從東梁叛逆手裏奪回河洛,但河洛形勢實則是危如累卵。梁帝封鎖一切消息,而此次假借聯兵伐雍的名義,邀棠邑出兵進入河洛,實則是盡最後的可能,避免河洛形勢崩壞!”

韓道銘的話仿佛巨石擲入湖中,頓時在眾人心間掀起驚天巨瀾。

過了良久,張潮才盯住韓道銘削瘦的臉,窮追不舍的質問道:

“河洛形勢危如累卵,棠邑為何大肆往淅川、東湖、棠邑三地集結赤山會的人馬?而赤山會不經報備鹽鐵轉運使司,船工、水手激增數倍,可將朝廷有半點放在眼裏?”

不僅張潮想要推卸責任,必然要揪住這點對韓道銘窮追猛打,恰恰也是這點最令在座的眾臣最觸目驚心。

敘州及東湖等地差不多壟斷江淮地區的造船業是不假,但棠邑水軍的規模一直以來都不甚大。

即便是奪得壽、霍等地,棠邑水軍防區擴大延伸到淮河中上遊流域,棠邑水軍的戰卒加船工水手,長期以來也就保持一萬人左右。

赤山會向鹽鐵轉運使司報備的船工水手,最早時是四千余人,連年有所增加,但年前正式報備的人數是七千九百余人,另外還額外八百人規模的武裝護衛。

辰州危機時,赤山會往沅江上遊也僅集結四千多人馬,就是那一次禦史台就有官員屢次上書彈劾,擔心赤山會勢力滋大、尾壯難制。

左右五牙軍水師覆滅之後,中樞在諸方牽制下,都沒能重建水師力量,宮變之後,織造局武備所屬的一部分水軍力量,也被呂輕俠裹挾而走。

不過,除右龍武軍編有較大規模的水營外,淮東將揚泰兩州移交之後,這兩地州兵總計編有兩千人規模的水營,也都是樞密院調派將領出任楊泰兩州的兵馬使時接掌。

再加上池、宣、潤、蘇的地方州兵水營,朝廷必要時在長江中下遊能調動一萬四五千人規模的水軍戰力。

除此之外,信王楊元演在淮河下遊還擁有一支堪稱精銳的水軍戰力,黃化在嶽陽也積極推動湖南諸州加強水軍的建設。

這時候,大楚內部諸勢力的水軍力量,還能算是勉強保持平衡。

這也沈漾在當前形勢下,退而求其次所能追求達成的目標。

只是,誰能想象赤山會在數年之間悄然壯大是報備之數的五倍還多?

棠邑這些年重甲步兵、馬步兵規模在不斷的擴大,水軍卻沒有相應的擴大,金陵諸人也都信以為真,誰能想象這一切是棠邑有意制造的假象,誰能想象棠邑實際將水軍可動員的潛力都隱藏在潛伏在水面之下的赤山會中?

楊恩、楊致堂、杜崇韜等人也是虎視眈眈的盯住韓道銘,這諸多事,斷不是用梁帝病危就能全部解釋得通的。

韓道銘平靜的繼續說道:“棠邑有明確的證據表明呂輕俠發動宮變之前,曾多次秘密派逆賊姚惜水、周元等人前往淮東聯絡——呂輕俠發動宮變,旋即就被沈相、壽王爺率眾撲滅,以致淮東惡跡未顯,但在座諸位就敢拍著胸脯說他對朝廷赤膽忠誠,絕無與蒙兀人勾結的可能?河淮一戰,棠邑拼盡全力抵擋虜賊,為君父報仇雪恨,想必諸位也看到信王在楚州坐壁觀望,在座諸位能拍著胸膊說河淮戰事倘若拖延到現在,信王就沒有與蒙兀人勾結起來進攻棠邑的可能?韓謙在這個時候集結赤山會人馬,實在是形勢太危急,實在是擔心梁帝病危的消息傳開出去,某些人的野心會按捺不住蠢蠢欲動。京畿有數萬精銳護庇,短時間內不需要擔心什麽,但棠邑不能不憂背腹受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