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文死諫

韓謙走出晚紅樓,看到趙闊、範大黑、林海崢竟然都牽馬停在對面的街邊等他。

韓謙也沒有心情跟他們多說什麽,心裏琢磨著回去後要怎麽面對他父親的質問。

韓謙痛苦得都快要呻吟出來,剛在晚紅樓好不容易渡過一關,已經令他心力交瘁,但今天臨江侯府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他在脫身後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回去,而是被李沖拉到晚紅樓來,顯然不是隨便一個解釋就能糊弄過去的。

韓謙沉默著趕回宅子,將馬交給範大黑他們牽走,他穿過前院,往正院走去,看到堂屋裏亮著燈,不見他父親的身影,而書房及他父親的臥房漆黑一片,還沒有掌燈。

“這都二更天了,我爹爹去哪裏了?”韓謙問身後的範錫程。

“家主還沒有從官衙回來。”範錫程說道。

韓謙滿心疑惑,不知道宏文館發生什麽事情,在今天這樣的情勢下,竟然能讓他父親留到這麽晚還不回宅子?

韓謙饑腸轆轆,正要讓後廚先給他下一碗臊子面填肚子,就聽著馬蹄聲、車轍聲在院門外響起。

韓謙掉頭走出去,果然是他父親韓道勛在兩名家兵的護送下,坐馬車趕回來。

看父親掀開車簾子爬下馬車,一臉的波瀾不驚,韓謙訝異的迎過去,問道:

“今天臨江侯府發生很多事情,父親可知道?”

“……”韓道勛點點頭,示意進裏面屋裏再說這些。

“今日到侯府領宮中賞賜,沈漾先生托病未到,著老仆過來將宮中厚賞領走,殿下心頭氣惱,留我等在侯府射箭排遣心郁,又欲留我等在內宅飲宴,為府中司記所阻。到午時,我等在外宅飲宴,聽到內宅慘叫,趕過去看到青衣宦侍趙順德躺血泊中掙紮,腹部被鐵剪刺中,而殿下左臂被匕首割破,血染袍袖。大家慌手慌腳去保護殿下,李沖上去將趙順德擒住,用力過猛,致使趙順德腹部被鐵剪刺穿以及喉管被李沖用力扼碎而亡。報宮中,內侍省少監沈鶴與郭榮從宮中匆匆趕回,將我等及內宅的內侍、宮女都滯留在侯府,整個下午都在追查此事。等天黑過一陣,管保從宮中趕回來,郭榮才與沈鶴認定是內宦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行刺殿下,了結今日之事。事後之後,孩兒原本想直接回來,卻被李沖強拉過去晚紅樓飲酒,席間種種討好、暗示,孩兒不敢應答,比父親早不了多久才得脫身回來……”

進了堂屋,韓謙瞞住與晚紅樓相關的一些細節,其他事情則不分巨細的說給他父親韓道勛知道。

“嗯,我知道了。”韓道勛點點頭說道。

“……”韓謙沒想到父親反應如此冷淡,又忍不住將話挑得更明白,“雖說沈大人、郭榮最終認定是趙順德與侍衛營侍衛勾結不利殿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天大的破綻。而殿下與李沖敢這麽有恃無恐,或許早就認定皇上不會追究此事……”

“權術終究是權術,即便能成,於社稷也是如履薄冰,而一朝傾覆,則奈天下何?”韓道勛忍不住長嘆道。

“……”韓謙愣怔了片晌,忍不住問道,“父親是說皇上……”

“太子不肖,但太孫可期,皇上心思不定,才非社稷之福,”韓道勛禁不住壓低聲說道,“而除了嫡儲之爭能引發朝政動蕩外,更根本的還是大將坐擁私兵,豪族霸占田畝、奴婢不稅,致使江淮富庶而饑民盈野,朝廷無以供給兵餉官俸,對將臣更難約束,以致廢立之事都要看外朝臉色。倘若兵將皆事朝廷,而饑民歸耕,賦稅充足,不為豪族所侵奪,皇上大可以選賢為儲,何至於今日小心翼翼,怕一朝傾覆?”

以往韓謙貪淫好色、嗜賭成命,韓道勛恨鐵不成鋼,斷不可能將胸中塊磊吐露給他知道,但這兩三個月韓謙修身養性,勤學苦修不說,也一改頑劣輕浮,氣度變得沉穩多智,對朝堂政局也不時能獨抒己見,韓道勛心裏有什麽想法,或在朝中聽到什麽風聲,也不會刻意瞞著自己的兒子,只是叮囑他切莫將這些事、這些話再外傳出去。

韓謙怔然半天不知道要怎麽回應他父親的話。

他一直想不明白他父親有朝一日會因為什麽上諫觸怒天佑帝,而被杖殺文英殿前,這一刻他總算是明白過來了。

他沒想到他父親身在朝堂,卻無意卷入爭嫡之事,而是將目光放在更加兇險的別處。

要是他父親憋不住將這一番話寫入諫書,奏請天佑帝削大將私兵、奪豪族田畝、奴婢,那不是觸怒天佑帝,而是觸怒包括韓氏在內的所有世家豪族,逼得天佑帝不得不殺他啊!

也難怪祖父韓文煥、大伯韓道銘皆不待見他父親,這些年連書信都少來往,難怪二伯韓道昌敢肆意妄為的“毀他”,原來根本分歧就出在這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