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勝負手(3)

汽車很快回到軍令部,三人在會議室裏擺開茶具坐而論道。

“兩位懂對立史觀麽?”

山本和井上兩人互相看了看,表示迷惑。

“對立史觀是一種簡化的、扭曲的歷史觀念——當一個人是英雄,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好的;如果是壞蛋,他每件事都是錯的、壞的。你們可以看我們對人物的評價,基本擺脫不了這種簡單臉譜化的勾勒。”堀悌吉微笑起來,“既然大家都接受,那我們就順著這套體系來幹:報紙長篇累牘宣傳我是英雄,是忠臣良將,我立的功勞越大、貢獻越多,這種印象就越深刻、越完美;反過來與我作對的人就更壞、更奸、更醜惡……這種對立邏輯符合解釋需要、符合統治需要,也容易對國民洗腦,所以運用很廣泛。實際上人是很復雜的動物,哪有非黑即白?忠臣有可能辦壞事,奸臣有可能辦好事,可這能說透麽?”

兩人遲疑著點頭。

“對立史觀第二條,天皇一貫聖明,如果有問題,要麽是被國賊蒙蔽,要麽下面有奸臣沒按陛下的意思辦。”堀悌吉嘲諷道,“具體到這20年國家形勢與大政方針,是非成敗先不說,難道有問題都是臣子的過錯?陛下有沒有責任呢?”

“你!”聽他如此直言,兩人瞬間愣住了,下意識條件反射地呵斥,“大膽!”

“兩位總算還給我留了面子,沒罵我狂徒。”堀悌吉微微一笑,“我都敢串聯部隊、起兵討逆了,膽大膽小還用說麽?我當你們是自己人,把掏心窩子的話說給你們聽,假惺惺掛面具不累?山本君前幾天不是一再提醒讓我注意死後名麽?我想,片子大概可以交代了。都說不以成敗論英雄,可如果日本這場戰爭打贏了,你我身為聯合艦隊前後兩任指揮官,是英雄還是混蛋還用大費周章來論證麽?”

——說的好有道理,兩人竟無言以對。

“從這邏輯出發,只要我做對了,陛下就是錯的。可陛下聖明是所有人共識,萬一有問題也是有人蒙蔽聖聽,必須找個替罪羊。現在場面鬧這麽大、發生這麽多事,不讓殿下來承擔所有罪過,難道讓陛下來下罪己詔嗎?這才會真正動搖國本!所以……”堀悌吉用很堅定的語氣說道,“我這是在幫他!”

經他耐心解釋,兩人終於弄明白了全套“討逆”邏輯:

維持天皇統治的第一根支柱是聖明,堀悌吉沒試圖破壞,但用尋找替罪羊的方式輕輕松松堵住了;

維持天皇統治的第二根支柱是忠誠,但忠誠往往和良將連在一起,證明忠誠很難,但堀悌吉用戰果奠定了良將,間接證明了“忠誠”,反過來與他對立之人自然是“國賊”;

第三根支柱是陸海軍牽制,這是一貫的統治平衡,但現在他用陸海協調頂住這種牽制,用劍道切磋展現了“架空能力”;

第四根支柱是近衛師團的武力,陸戰旅團用火力教訓了對方,又用慰問和解逐步瓦解近衛師團軍心……

“我已搭好全套台階給陛下,他之所以遲遲不肯走下來,是惦記著最後一根支柱——聯合艦隊主力,可是……”堀悌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帶領聯合艦隊前後轉戰一年有余,縱橫七大洋、聲播五大洲,平英鎮美,這種號召力是區區一紙詔書就能完全改變的?及川古志郎接掌艦隊不過幾天,連人頭都還認不全,能完全取代我?如果他有這水平,早就不是現在的及川了。”

“兩位想過沒有,回國休息期間我為什麽要輪流派270多個佐官及2-3倍數量的尉官一起去戰死者家中送慰問金?”

“這個……不是收買軍心麽。”井上成美遲疑地問了一句,馬上又補充道,“我只是就事論事,沒有惡意。”

“難怪下面有人罵你們倆官當太久沒有人情味……”堀悌吉的答復也夠狠。山本臉色一僵,頓時想起兩次用話噎住自己的中曾弘——一個小小的中尉而已。

“海軍兵學校畢業的都是帝國精英,聯合艦隊內能當到佐官更是鳳毛麟角。他們絕大多數是窮苦出身,靠拼命讀書和工作才改變了命運。山本君、井上君,當年如果我們不是海軍兵學校畢業,能有現在這種局面嗎?地位變了、經濟條件變了,但我相信他們憂國憂民的良心沒有變,我讓他們去戰死者家中去看看,去體會那種沒能改變命運的窮苦家庭是怎麽生活的,去重溫自己兒時的艱難困苦是怎樣的,從心底去觸動他們。但凡還有一點良心、胸中還有一點正氣的軍官,都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堀悌吉似笑非笑地看著山本五十六:“這270多個佐官回來後我一個一個談過話,很多人痛哭流涕著告訴我所見所聞的國民和社會情況:他們剛剛從歐洲回國,德國國民過著什麽日子?帝國國民過著什麽日子?對比和沖擊不強烈麽?山本君,你也管了一年多海軍省了,每天除和上層勾心鬥角外,那裏的佐官你認得全麽?你都和他們談過心麽?你知道他們腦子裏除升官發財還在想什麽嗎?赤松貞明這樣的王牌飛行員本想留在德國,我苦口婆心才勸了回來,現在是海航第一王牌,我還給他爭了軍銜;有個叫坂井三郎的優秀飛行員一只眼睛失明了,我讓草鹿參謀長用我的名義寫信鼓勵他重新振作,後來他加入了艦載機部隊,現在成了飛行教官……山本君,你除了給我寫信,給你的紅顏知己寫信,給官兵們寫過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