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陽(十)

不是沒有好貴族,但貴族也得吃喝,還得守禮,還得有貴族的生活方式,這些花銷從何而出?

自然就只能靠封地上的人。

鐵器牛耕這裏又不用,單位產出的數量太少,貴族想要維持自己的生活,就必須盡可能地獲得勞役地租。

越是守禮的貴族,這種盤剝也就越兇狠,因為守禮意味著不想造反,不想造反也就意味著沒有必要收買人心,也就沒有任何在自己封地上變革的渴望。

大貴族或許可能在自己的封地上進行一些變革,分配土地,使得民眾忠心,以便如當年季孫氏一樣有私兵八千。這種變革不是為了利天下,只是為了獲得更多的權力和封地,用自己的基本盤的“仁政”維系權勢,而其中的虧空又從增加的土地上彌補。

因為生產力不夠發達,所以實物稅加勞役地租合在一起,才能夠維系普通小貴族的貴族生活。

孫璞不是那種不知道天下有多苦的人,見的多了,便沒有太多的動容,這是天下的常態。

他聽完了眾人的訴苦,只是嘆了口氣,心道:“這是個好的開端。總算開始說自己的苦。”

在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許多之後,孫璞道:“人啊,得活著。得有衣裳穿、得有糧食吃。”

“人都是一張嘴巴,總不至於說貴族便有十張嘴吧?他也就是一張嘴,卻有一萬多畝的土地,這合理嗎?”

“魏人唱道,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說這是為什麽?”

問題問出,其實很難回答。

但這個問題本身,卻正是村社眾人所關切的。

同樣的問題,對於不同的義來說,解釋起來也就不一樣。

此時“天命”論大行其道,世間多有說法,所謂“命富則富,命貧則貧;命眾則眾,命寡則寡;命治則治,命亂則亂;命壽則壽,命夭則夭”。

這是墨家《非命》中極力反駁的內容,認為沒有命,自己的命運只能靠自己掌握。

可墨家的義,是天下大義的下流,在泗上和一些大城邑之外,信奉的不多。

因為其中的邏輯太難,而命,則是最好解釋“貧富、貴賤”等緣故的,也是貴族們所喜好的。

果不其然,孫璞很快聽到了他預料之中的回答。

有人嘆息道:“這都是命啊。”

“論起來,貴人的命好,他們有好祖先,跟著先王天子征戰得以封土。我們的命不好,沒有好祖先,便沒有這些土地,不能高貴,只能低賤。”

孫璞笑著搖搖頭,問道:“就算如此,那麽封土又憑什麽呢?”

農夫道:“這天下都是天子王公的,人家的東西,怎麽分都好。”

孫璞看了看別人,別人也都點頭,孫璞又問道:“那為什麽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的呢?”

一旦開始問及太多的為什麽,便容易出事。

這一問,許多人便覺得,這就像是有人問為什麽太陽從東邊升起一樣,這算是問題嗎?

這就是天下的規矩啊,就像是人活著要吃飯喝水一樣,沒有為什麽。

可再一想,又覺得,似乎還真的應該想想為什麽。是啊,為什麽天下的土地就是天子王公諸侯的呢?

村社縱然閉塞,可武王伐紂的事眾人卻是知道的,便有人道:“武王伐紂,所以天下之土歸於周。”

孫璞哈哈大笑道:“這倒是有意思了。那殷商之前的土地,又屬於誰?及至虞夏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屬於誰?及至神農、太昊之前,天下的土地又屬於誰呢?”

“難道天子是一直就有的嗎?難道天下的土地一直就是有一個人擁有的嗎?”

一句話問出,只余下篝火的響聲,再無人回答,許多人都在低頭思索著這個很難很難的問題。

如果土地從一開始,便不屬於某個天子,那麽第一個擁有天命的天子,又是從誰人手裏繼承天命繼承的天下土地的所有權呢?

萬事總有個頭。

如果說,在上古之時沒有一個擁有天下的天子,那麽……

不少人想到這一點,身上不禁一抖,不敢想下去。

因為再想下去,只怕只能想到一個可能:第一任天子,把土地從天下人手中搶走了……因為武王伐紂之前殷商有天下,而殷商之前虞夏有天下,虞夏之前呢?再至上古三皇五帝之前呢?

第一任天子對天下土地的所有權,到底是從手裏繼承的?如果是民眾,那麽是否經得了民眾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奪走的東西,不是搶又是什麽?問及天下,誰人能夠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給天子?

莫說什麽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眾人也不會同意。

難道……難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強盜?

簡單的問題,引來的是恐怖的思考,許多人嚇得渾身一抖,搖搖頭不敢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