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體系(第2/2頁)

是以墨家需要有自己的體系和邏輯,在邏輯之內,使得“民主而集中”,同時可以讓“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的同時,又能集眾義集權,以施政。

在物質基礎不足的時候,這是唯一一種可能變革“家天下”的手段。

若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那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終究就是一句空話。墨家一直認為,以利導人,方為大義,讓天下人從天下得利,才能夠最終做到“天下興亡天下人必願負責”。

這一切又需要開啟民智,是個漫長的過程。

這一切都在默默地進行,譬如吳起曾看到的村社裏的人討論“是否給從宋國進口的糧食加稅”這種事,就是在鼓動民眾爭取自己的利益,明白此時的國到底應該是個什麽。

這種看似沒有意義的事,最終才能潛移默化,當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的時候,便會明白什麽樣的制度才能保證他們自己的利益,才會去主動爭取。

墨家至今為止的一切政策和評論,又都緊扣“天下”與“利天下”這兩個問題,並無逾越,是故也算是做到了“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只不過此矩非彼矩。

墨家通過印刷術和辯論,牢牢地保持著“義”與“利天下”的解釋權,甚至於對於“英雄”這樣的詞匯,都讓市井間有了不同於以往的定義。

於義與利天下,天下諸子如今莫能與墨家爭。

於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生產力的發展,天下制度莫能與泗上相較。

於廣大百姓之利,墨家如今已經很明確地指出世卿貴族是蠹蟲,盡可能地團結了商人、手工業、農奴的利益支持,並且提出了一個沒有世卿貴族的樂土構想。

於文化制度,墨家終究是中原學派,與儒家爭得是“服喪三年”還是“服喪三日”;爭的是“視死如生”還是“節葬節用”;爭的是“黃鐘大呂”還是“下裏巴人之樂”。歸其根本,那是內部的文化之爭,不是夷狄與中原之爭。

這種持續了將近二十年的宣傳鼓動、持續了二十年的技術革新,所帶來的種種變化,在吳起身上就可見一斑。

若二十年前,吳起不會對自己的抱負產生任何的懷疑。

不做卿相,誓不回鄉。這若在二十年前,確實是說出來可以招致無數人恥笑以為做夢的抱負。

可現在,吳起卻覺得這抱負……如同深閨怨婦:舊制度之下,世卿執政,士人難為卿相,於是心生不滿,可不滿最終所作的決定,卻是要在這不合理之內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比之墨家所構想的鼎新天下,終究落了下乘。

現在,即便英豪如吳起,受到墨家這些學說的宣傳和影響,也開始不可避免地思索自己抱負的意義。

有泗上富庶之珠玉在前,執政治政若想超越墨家太難了,那些原本稍微做一些就可以名垂青史的變革,現在需要做的更多、效果更好才能算得上是施展抱負。

他不是世卿貴族,也沒有廣袤的封地田產,對於墨家的政策並沒有天然的出於階層利益的本能反感。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老,若是自己年輕之時墨家便已如此,他定會投身墨家,以野心施展抱負,執政天下。可現在,他與墨家的規矩不合,所能施展自己抱負的只余秦國。

適談及到抱負,談及到英雄,也談及到了殘酷的現實,似乎秦人向西拓展已經是唯一可行的路。

至於說秦地變革能否成功、能夠壓服那些世卿貴族與公族勢力,適似乎信心滿滿。

畢竟,勝綽等人就算是叛墨,也是有些本事的,如今秦君勢力已成,三縣之地世卿已經不能勝,再得鐵器,又有吳起掌兵,又有民眾支持,秦地變革已然是必然。

適只想想要引誘秦國變革之後,向西拓展。若是以往,斷無可能。然而現在,鐵器已出、馬鐙已用、火藥已燃,又有索盧參西行之舉,向西得利已經成了秦國的另一種選擇。

此時向西,依靠中原的組織術和技術代差,是吊打小朋友。可向東向南,無論是魏還是南鄭之墨,對於秦國而言都是弊大於利的選擇。不能成功,便談不上抱負。

吳起明知道適說這些,為的還是墨家的利,可是適處處講的都是秦君的利、吳起的抱負,竟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選。

適見吳起在那沉默不言,心中暗笑。

心道,這自然有技術發展帶來的代差,向西擴張秦國有利可圖。可也多虧你自己在西河多年編練武卒,你自己扼斷了秦人二十年內向東的可能,不得不向西。

這天下大勢編織成的套索,你明知是套索,卻也不鉆也得鉆,別無他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