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二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十三)

這一切戰略,自然不是一個人可以制定的,墨家的組織模式決定了這些事必須有十余人知曉。

墨子即便卸任了巨子之位,這件事當然他也知曉。

……

泗水下遊,邳。

遊歷了越地、廣陵、海陽的墨子,病了。

病的很重。

於是眾人護送回沛。

躺在馬車上,墨子有些出神。

中風之疾,他那雙曾經可以穿著草鞋行千裏路只為行義的腳,只剩下一只可以挪動。

嘴角不停地流下口水,弟子在旁邊擦拭。

墨子還能說話,但依然不利索,可頭腦還算清醒。

從十余年前就開始派人前往巴蜀、吳越,到現在借助諸侯之間的矛盾基本完成了布局,這一切都在墨子的眼中。

他現在想的,就是這些事。

墨家已經把諸侯之間的矛盾利用到了極致。

大梁一戰,已經把楚王逼到了絕路,墨家眾人在安靜等著楚王主動上門。

十年巴蜀,已經派人前去,開始利天下的水利工程,將那人或為魚鱉的盆地變為天府,以謀南鄭。

北疆高柳,趙國公子之爭十余年之內必然爆發,傳入趙國的馬鐙會讓三晉同盟更快瓦解,趙公子之爭開始的時候,就是魏國從威風八面到四面樹敵的時候。

道義上在非攻止戰這件事上放棄了鄭國,用此養著韓國的胃口,以此讓韓國在解決掉鄭國之前無心泗上。

東海越國,已然勢微,淮河以北越國已經撐不下去,墨家一旦發難,越國只有王室南逃一條路。

身旁宋國,貴族平民之爭,一觸即發。當年沒盟約壓制的貴族矛盾,也已經要到了決出勝負的時候,被壓制的皇父一族和大尹等貴族的爭端,怎麽也繞不開墨家。

十余年的時間,墨子的利天下之心終於用另一種方式去嘗試實現,現在看來效果很好。

中風之前的最後一次遊歷,墨子已經知曉時日無多,所以他想看看,看看這片土地是不是真的讓人民得利富足了。

有光明的地方,便有黑暗,這是不能避免的。

舊的痛苦消失了,新的不公也出現了。

可墨子還是滿意的,那些新出現的不公,自有後人去解決。

至少,比之十余年前,泗上的模樣已然大為不同。

其實還有很多的事。

墨家內部的派別之爭、道義之爭……但這一切,墨子都不想管了。他已經留下了一個完善的可以自我調節的組織結構,他也相信這一切都是可以慢慢解決的。

一只蒼蠅不知什麽時候落在了墨子的臉上,墨子想要用已經麻木的不能控制的手去趕走蒼蠅,卻發現原來可以持劍殺人行義的右手,如今連擡起來打蒼蠅都做不到。

可他沒有懊悔,而是笑了笑,心想:“這是一只能飛的蒼蠅。活的,沒有老,可以動……”

身旁的弟子看到墨子的神情有些變化,以為是巨子討厭那只蒼蠅,急忙用手趕走,問道:“先生,要不要喝些水?”

墨子沒有回答,看著那只飛走的蒼蠅,許久才用含混的聲音說了聲不。

幾聲馬蹄,墨子心想,這又是哪個弟子知道我要死了,來看我最後一面?在邳這邊活動的是曹虔吧?是了,就是他,這小家夥是在我遊歷齊國的時候加入墨家的……和他一起加入的還有兩人……一個死在了之前的守城中,一個死在了蜀地的熱疾……

我這一生,一共收了多少弟子呢?現如今活著的,還有多少?背叛了的,又有多少?

在心頭默默計算著,回憶著,一張張清晰的臉龐浮現在他腦海中,臉上再一次露出了微笑。

車外的馬蹄聲越發的近,隱隱還能聽到一些哭聲,墨子暗嘆一聲道:“哭,是應該的。可我墨家節葬,節用,萬萬不要在我死後給我厚葬……”

“可是,人死了,什麽都做不了了,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聽話。若真要說什麽臨終之言,也不說軍事、更不談政事。”

“就說一句吧,我死之後,薄葬,守喪三日,哭過就算了。在我的墳塋上,種上兩株棗樹,若遇饑荒,這棗子也能充饑。萬萬不要種植松柏,雖然長青,卻無甚用,不能利於天下,救民之三患……”

胡思亂想中,車馬停下,就聽外面有人說了些什麽。

很快,幾人靠近馬車,說道:“先生,秦國傳來消息。秦君在祭河伯的時候,被人刺殺。秦君年少,尚無子嗣,秦人宮廷大亂。”

“誰人所殺,尚無消息。那人以劍格殺秦人二十余甲士,挾持秦君,讓秦君盟誓廢祭河伯之祀,釋放了本為河伯婦的幾個女童。隨後引燃了身上的火藥,與秦君一同炸死。”

墨子張了張嘴,用含糊的話語說了幾個字,身邊照看的弟子仔細聽了聽,知道墨子說的是:“君子之勇,真義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