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九章 歲月無情天地煥(十)

到年中祭的時候,臨淄城百姓的怨氣已經抵達了最高。

年中祭,齊侯又必須主持。

以禮而論,及至年中,其音宮。律中黃鐘之宮,其數五,其味甘,其臭香。

其祀中溜,祭先心。乘大路,駕黃馬,載黃旗,衣黃衣,服黃玉。食稷與牛,其器圜以閎。

這一次祭祀,齊侯需要沿著臨淄的大路前行,穿著一身黃衣。

近侍以五人一列,皆持黃旗,需要前往宗廟祭祀,祭品是小米和牛,祭祀的禮器要又大又圓。

鼓瑟吹笙一路,在行至一處橋面的時候,人群中忽然沖出一人,持劍欲行刺齊侯。

只有一人,況且武藝稀松,很快被俘。

民眾聚在兩側觀看,這被俘之人面不改色,齊相田和在眾人面前審問,問他為何要行刺君侯。

那人看到眾人聚集,齊侯的車駕恰在橋上,進退無路,知道這正是“主人”所需要的時機。

當著眾人的面,當田和問他為何行刺的時候,他便大聲疾呼……不是為了說給齊侯聽,而是為了說給這些百姓聽。

“我今日刺君侯,知必死。”

“昔年豫讓刺趙襄子,曰,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以為,此下士也。”

“上士,當為利國利民而死。所以我無知己,也無主使,只是為了齊國萬民而刺君侯。”

“君侯自即位,多行惡政。”

“國人屍骨三萬而不收,卻飲甘醴;為越王參乘而不羞,反揚笑意;孟渚澤盟弭兵悖約,以致神怨;民用不足食且無鹽,仍苛丘甲……此皆害民之政。”

“我為利齊國萬民而死,死得其所,絕無後悔!”

他這番慷慨陳詞,本就是為了給那些看戲的民眾聽的,故而聲音極大,田和也沒有阻攔。

待他說完,那些負責演戲的一個個大聲叫好,那些不明真相真正看戲的也都跟著叫好,一時間當真是義勇無雙。

田和聽罷,待眾人安靜下來後,喟然長嘆道:“為民利而謀,是為義,我殺你是為不義;行刺君侯,是為逆,我為相而不殺,是為不忠。”

“不忠、不義,二者有其一,便不可為相。如今二者只能選一,我不如不做這相!”

他長嘆一聲,臉上流露出一股憂國憂民之色,面朝齊侯。

齊侯見狀,心說這又何必?

正想要說聲:“此人既有大義,可赦。當年豫讓刺趙襄子,趙襄子尚且能釋其怨,吾豈不能?”

然而這話還沒有說出口,已經有不少負責演戲的“民眾”跪在道路兩側,高聲道:“田氏,民之主也。田氏棄我而罷相,民將安歸?”

“君侯殘暴而不知恤民,不若逐之,舉田氏為君!”

此時齊侯的車駕正在橋上,兩側均有田氏的甲士,又有“民眾”阻路,進退不得。

那行刺之人如今已經引得眾人情緒,再到那幾人一哭,民眾已經不能夠控制,齊侯大驚,卻不敢動。

那人叫喊之後,立刻便有不少人呼應,各抽出隨身攜帶的銅劍,氣勢洶洶。

值此之際,田和卻“勇而無畏”,走到眾人身前道:“君臣之禮不可廢。諸位如此,這是要置我於不義啊!”

那呼喊之人立刻道:“非也!義,有大義小義!”

“古之惡來,忠於紂王,卻害天下,此小義也!”

“聖王文武,戰於牧野,利於天下,此大義也!”

“大禮不辭小讓,大義不拘小禮。”

“況我觀星,見虛危二宿弱暗,客星閃爍如長虹,公代齊姜,此天意也!”

“公豈能因小義而廢大義?因小禮而棄萬民?”

說罷,那人又跪於地上,連聲道:“請公以臨淄七萬戶為重,登君侯之位!”

他這麽一喊,那些負責演戲的“民眾”也紛紛跪下。

田和再次請辭,那人又問道:“若公為君,臨淄萬民可能食鹽乎?”

田和道:“自然能。官山海之策,利於君而苦於民,與民爭利,吾不為也。”

那人再問:“若公為君,可能行非攻弭兵之政?”

田和道:“自然能。孟渚澤之盟,自當遵守,齊人苦戰久已,弭兵有利於民,吾何不從?”

那人三問:“若公為君,可能舉賢人而治貪腐?”

田和道:“自然能。貪腐小吏,皆害於民。日後凡有害民之小吏,盡可控,必罰之!”

如此三問,田和又道:“只是,君臣之禮,不可廢啊。我不能夠做不義之人啊!”

這已經是第三次推辭了,眾人紛紛跪下道:“請為民之主!請公以大義為先!”

田和面露苦色,在一旁的齊侯已經看不下去,忍住不喊道:“何不效上古禪讓之制?我昏庸一生,最後行此賢舉,還請您勿忘太公之祭,請封一邑,為太公祭!”

齊侯也不傻,如今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就應該化被動為主動,最起碼要為自己謀求一個安身立命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