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八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十一)

楚王先以利天下質問墨者,而適則用私利反問楚人,因為他知道楚王既然考慮過利天下的說辭,那就不可能讓他將有所準備的話說出口。

帳內楚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不知如何自處。

適的這番說貴族不智的話,句句誅心,又說的極為直白。

在場的貴族或許原本只是依靠那種階層的本能,去做一些反對或是支持的事,並沒有明確的目標。

但,適的話卻讓他們超脫了本能,很明確地指出貴族與君權是矛盾的,君權的加強意味著貴族權力的衰減。

一眾大臣既不能反駁,又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只好不做聲。

楚王面無表情,心中卻暗喜。

適的話,正中楚王的心思,或者說這本來就是楚人十幾年後要做的變革:大部分都是吳起變法的內容。

楚王很清楚楚國最大的問題就是封君太眾,從第二次弭兵會之後,楚國的種種問題基本都是封君引起的。

適那番君王的財富與榮耀可以源自國民的說法,楚王並不在意,可以這樣認為也可以不這樣認為,但可以這樣認為的結果就是王位只是一個擺設。

楚國的問題很多,楚王也有過變革的想法,但是阻力太大,也沒有一個能夠統籌全局的人主持。

而適的這番看似指責眾臣不智的話,在楚王聽來則是說:我們墨家可以幫著你們變革,我們有想法、有大局、還有一定的軍事力量……

楚王似乎聽出了這樣的意思,但適只是在誘惑楚王,投其所好,投其所最好。

事實上,適對熊當沒有任何想法,這是個兩年之內必死的君主,和這種人結好關系毫無意義。

楚王想的極多,又不得不考慮帳內貴族的心態,心道:“此人說的極好,可謂是將楚的問題都指出來了,一些是我想到的,還有一些是我也不能想到的……”

“只是,此時帳內眾人也聽到了,我若欣喜,只怕他們怨怒。墨家說話,難道就是如此直接嗎?”

他心中一動,便想打破此時的尷尬,也不說好與不好,更不說什麽讓甲士支起油鍋鼎鑊將墨者油炸的說辭,而是問道:“你既說楚非一心,又說帳內之人皆不智。我既在帳內,又是人,不知我又有何不智?”

熊當的語氣有些慍怒,實則是為了掩飾內心的喜悅,而這慍怒是說給帳內的貴族聽的。

總不好興高采烈地說“先生大才、且帳內密商”之類的話,那樣的話只怕今夜就會有兵變。

只是這個問題,適沒有出面回答,而是讓其余墨者代為回答,用的也多是“節用”之類的道理。

墨家內部原本的道理,本身就很有用,像楚國這樣的大國,修好內部所獲得的利益,遠比外出爭霸更有利,尤其是君權還未穩固的情況下。

楚國地廣人稀、技術落後、內部法令不通、南部還有許多蠻夷,因而只要二十年不打仗、努力發展內政,其實遠比打二十年仗所得到的要多。

這些道理都是事實,連楚王也認同,但其實和之前說的封君貴族不智卻是一脈相承。

想要發展內政,就必須要觸動貴族利益。

這兩番話看似是在說貴族和國君都不智,實則句句都是說給楚王聽的,帳內的貴族越聽越不是滋味,覺得墨者就是在挑唆楚人內部的矛盾。

只是這種挑唆,並沒有陰謀的成分,說的都是直白的實話,直白到就像是說草是綠的、花是紅的一樣,根本難以反駁的實話往往充滿了力量。

楚王已經心動,墨者一句額外的話都沒有,但楚王聽到的則是:墨者有能力幫你變革,只要你答應墨者利天下的條件,我們有人有士有文化有學識……

這種隱晦的暗示,讓楚王飲了一杯酒來掩飾內心的喜悅。

可帳內的貴族卻已經坐不住,作為王族公族大姓,他們最討厭的就是變法之類,尤其是適之前提出的那幾條變法的內容。

誰都知道,那麽變法楚國就變強,但楚國變強與封君又有什麽關系呢?楚國如果是楚王的楚國,封君為什麽要割自己的肉讓楚國強大呢?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也正因為簡單,想要正面駁斥也就不可能。

左尹終於問道:“你們墨者只說要利天下,於是要扶弱守弱,我只問你們,難道今日楚人退兵,明日三晉兵至,又將如何?”

“你說我們不智,難道三晉兵至就不攻宋了嗎?就算不攻宋,難道將來若再有爭霸事,難道宋人就不出勞役糧帛嗎?”

“如果三晉也這樣做,你們守城又是為了什麽呢?難道宋人自己可以守城嗎?朝晉而暮楚,又有什麽區別呢?我看你們墨者才是不智!”

宮廄尹也問道:“你們墨者就說要天下定於一,又要選天子,試問如今天下,哪國國君可謂聖王?”